現(xiàn)代主義的巴黎往事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喬伊斯、畢加索和他們的女“伯樂”

作者：王冬菊（西安外國語大學英文學院副教授）

說到現(xiàn)代主義文學，人們會想到弗吉尼亞·伍爾夫，想到海明威和?？思{，當然也會想到喬伊斯，有人說喬伊斯的《尤利西斯》“表達并總結(jié)了整個現(xiàn)代主義運動”。而說到現(xiàn)代主義藝術(shù)，人們會想到塞尚和馬蒂斯，也會想到畢加索。畢加索的《阿維尼翁的少女》被認為是“上演著半個世紀藝術(shù)史的舞臺”。?

喬伊斯和畢加索的成功離不開兩位女性——西爾薇婭·畢奇和格特魯?shù)隆に固挂颍齻冇兄R別天才的眼光，并愿意竭盡所能地提供幫助，因而在不知不覺中參與了現(xiàn)代主義杰作的誕生。

西爾薇婭·畢奇和她的莎士比亞書店

西爾薇婭·畢奇：“識別并被真正的文學天才所吸引”

1917年3月一個寒冷有風的下午，29歲的西爾薇婭·畢奇從美國普林斯頓來到巴黎，在左岸一家叫作“書友之家”的書店門前徘徊。書店的主人、法國作家和出版商阿德里安娜·莫尼耶熱情地歡迎這位美國朋友。她們一見如故，談論起對彼此語言和文學的熱愛，不知不覺一個下午過去了。這是傳記作者諾埃爾·費茲在《西爾薇婭·畢奇和迷惘的一代》中記錄的一幕。

兩年后，西爾薇婭用母親從美國寄來的3000美元在巴黎開了自己的書店——莎士比亞書店。1921年莎士比亞書店遷到奧德翁街12號，街對面的7號就是阿德里安娜的書友之家。英國小說家布萊赫在回憶錄里說，她記憶中的巴黎仿佛只有奧德翁一條街道，因為這條“世界上最美的街道”代表了“西爾薇婭和阿德里安娜，還有我在她們書店里度過的那些時光”。

書友之家和莎士比亞書店很快就成為巴黎的一個文化中心，不斷有來自世界各國的作家在這里聚會。布萊赫回憶說，西爾薇婭是“完美的文化使者”，她把藝術(shù)家和作家介紹給彼此，包容并平衡他們性格里那些微妙的個性。西爾薇婭告訴別人“生活在巴黎是一種幸運”，把身邊來自不同背景的人“其樂融融地聚合在一起”，讓他們從“藝術(shù)家和發(fā)現(xiàn)者”的身份中找到歸屬感。巴黎在發(fā)展，周圍的人在變化，但是每次動蕩過后你總能找到西爾薇婭，“她等在那里，懷里抱著新書，身邊的角落里站著一位新作者，正是我們想要認識的人”。

西爾薇婭沒有接受過正式的學校教育，除了晚年所寫的自傳《莎士比亞書店》外也沒有其他作品存世，但是她會說四種語言，有一種對語言的天然敏感，講起故事來幽默風趣。

珍妮特·弗蘭納是《紐約客》雜志駐巴黎記者，她在《了不起的業(yè)余出版商》一文里說，無法否認西爾薇婭身上那種異于他人的天賦——“識別并被真正的文學天才所吸引”。西爾薇婭主動庇護的第一位作家是海明威，那時海明威來到巴黎不久，還只是一個想當作家的記者，他在書店里一待就是幾個小時，不是在找書看就是在看書，偶爾才會買一本店里那些前衛(wèi)的雜志。而西爾薇婭和幫手們就輪換照顧他的兒子邦比，好讓他繼續(xù)做著自己的文學夢。1944年8月巴黎解放的時候，就是海明威帶著幾個游擊隊員，揮舞著機槍，喊著西爾薇婭·畢奇的名字沖進奧德翁街，找到躲在樓上的西爾薇婭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小說《尤利西斯》把西爾薇婭·畢奇和詹姆斯·喬伊斯永遠聯(lián)系在一起。西爾薇婭仰慕喬伊斯的天才，用弗蘭納的話說，她“無畏無私，也沒有經(jīng)驗”，所以才敢出版一本無人看好的小說。為了滿足喬伊斯和家人的生活需要，西爾薇婭常常要提前支付版稅，屢次掙扎在破產(chǎn)的邊緣。喬伊斯卻覺得一切都理所應當，認為自己是“西爾薇婭人生最好的那10年里的一份禮物”。西爾薇婭勇氣非凡，敢于選擇特立獨行的生活，卻在對待天才喬伊斯這件事上表現(xiàn)得極其傳統(tǒng)和謙卑，在別人指責喬伊斯的時候，她只是云淡風輕地說：“畢竟，書是喬伊斯寫的。一個孩子屬于他的母親，而不屬于為他接生的人，不是嗎？”

巴勃羅·畢加索

詹姆斯·喬伊斯：“她是什么人，值得我們所有作家的贊美”

英國當代劇作家湯姆·斯托帕在《戲謔》中準確地描寫了喬伊斯的性格，稱他“本質(zhì)上安靜內(nèi)斂，但又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他對名聲不感興趣”。正因如此，在他和西爾薇婭的合作關(guān)系中，喬伊斯負責幕后策劃，西爾薇婭負責出版、宣傳等需要拋頭露面的工作。他們的合作始于1921年3月，那時《尤利西斯》在美國的連載遭到審查，令喬伊斯備受打擊。是西爾薇婭主動向他伸出了橄欖枝，提議說：“不知道莎士比亞書店是否有幸出版《尤利西斯》呢？”西爾薇婭回憶說，喬伊斯“非常愉快”地同意了。

西爾薇婭對印刷環(huán)節(jié)的安排可謂煞費苦心。達朗蒂埃是書店忠誠的合作伙伴，他的印刷廠位于巴黎西南部的第戎，那里的工人既看不懂英文，也對小說內(nèi)容一無所知，他們只是機械地干活，確保小說能夠順利出版。在西爾薇婭看來，為喬伊斯效勞是這個城市的驕傲：“安靜的第戎，以盛產(chǎn)芥末醬、榮耀月季和黑加侖甜酒聞名，現(xiàn)在又多了一種特產(chǎn)——《尤利西斯》。”為了表示感謝，喬伊斯把西爾薇婭和她的母親以及兩個妹妹都寫入小說，她們出現(xiàn)在《獨眼巨人》一章，西爾薇婭在故事里是“格拉迪斯·畢奇夫人”，故事里以西爾薇婭母親為原型的西爾維斯特有兩句歌詞：“我越是努力，/不知為何就會損失越多的錢幣?！蔽鳡栟眿I認為這個人物更像自己，她說：“我從一開始就發(fā)現(xiàn)，和詹姆斯·喬伊斯共事，或者為他工作，快樂是我的——我感到無窮的快樂；而利潤是他的?！?/p>

喬伊斯的口袋里好像有一塊磁鐵，把書店的資金都吸進去了。1921年的平安夜，在阿德里安娜的書店舉行了一場新書的宣傳活動，前來參加的讀者需要購買入場券，這些錢最后也都進了喬伊斯的口袋。盡管如此，活動還是吸引了眾多巴黎左岸文化界的重要人物，250個人擠滿了書店的兩個房間。旅法美國詩人艾茲拉·龐德是一個例外。當初是龐德建議喬伊斯舉家來到巴黎，也是他把喬伊斯介紹給了西爾薇婭，因此他認為已不必目睹“自己的發(fā)現(xiàn)被人們重新發(fā)現(xiàn)”了。

這場活動辦得別開生面，但喬伊斯依然一副旁觀者的清高模樣。法國詩人瓦萊里·拉爾博首先介紹了喬伊斯的生平和作品，從《一個青年藝術(shù)家的畫像》講到《尤利西斯》的創(chuàng)作。他告誡讀者，如果不了解荷馬史詩《奧德賽》，這部小說對他們來說就是一本天書。拉爾博還用法語朗讀《賽壬女妖》和《佩內(nèi)洛普》兩章里的節(jié)選，并自作主張省去了幾句可能引起爭議的話。在活動的最后，美國演員吉米·萊特表演了《賽壬女妖》里的一些情節(jié)。

喬伊斯對于細節(jié)錙銖必較，他的那些“無理要求”西爾薇婭都盡量滿足。為了向《奧德賽》致敬，喬伊斯要求將封面印刷成希臘國旗的藍色，標題要用白色的字母，象征那些海洋上的白色島嶼。達朗蒂埃最終在德國找到了合適的顏色，用平版印刷的方法復制在白色紙板上帶回法國。1922年2月2日是喬伊斯的40歲生日，他希望拿到兩本成品書作為生日禮物。當天一大早西爾薇婭就來到里昂車站，等待從第戎發(fā)來的快件。之后她穿過塞納河，來到位于學院路9號喬伊斯的家，把生日禮物交付到喬伊斯手上。

當天晚些時候，喬伊斯寫了一首仿莎翁的詩《西爾薇婭是誰？》，向西爾薇婭表示感謝。詩的開頭是這樣的：“西爾薇婭是誰？她是什么人/值得我們所有作家的贊美？”在詩里，喬伊斯沒有忘記提及西爾薇婭的“財富”：“她的勇氣是否和她的財富一樣/雖然有錢人通常都缺乏勇氣？/人們在她周圍抱怨叫嚷/爭搶著訂購《尤利西斯》/但是簽名之后，他們又陷入沉思。”幾天之后，西爾薇婭向世界各地的讀者寄出了預訂的小說，陰郁靦腆的喬伊斯從此成為著名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大師。

詹姆斯·喬伊斯

格特魯?shù)隆に固挂颍骸笆聦嵣纤I一切”

1905年美國人里奧·斯坦因來到巴黎秋季藝術(shù)沙龍，買了一幅野獸派畫家馬蒂斯的畫——《戴帽子的女人》。這幅畫奔放艷麗，有一種原始的活力。里奧的妹妹、美國作家格特魯?shù)隆に固挂蛞餐瑯颖淮騽?，不理解這幅畫哪里激怒了評論家。也是在同一年，里奧從畫商薩戈手里買了兩張畢加索的作品，其中一幅是《提花籃的女孩》，格特魯?shù)聻椤案觳埠屯鹊漠嫹ǜ械秸痼@”。從1905年到1909年，并不算富有的斯坦因兄妹買下更多畢加索“藍色時期”和“玫瑰時期”的作品，幾乎壟斷了早期的畢加索市場，把他們位于巴黎花園街27號的家變成了一間現(xiàn)代派的藝術(shù)畫廊。

因為斯坦因兄妹的知遇之恩，畢加索和格特魯?shù)鲁闪水吷暮糜选?906年畢加索為格特魯?shù)庐嬃艘环嬒瘢髞碓u價說：“我過去和現(xiàn)在都很喜歡這幅畫，對我來說，它就是我，是唯一一張無論何時都像我的作品。”1907年畢加索開始轉(zhuǎn)型，嘗試用立方體和平面表現(xiàn)他眼中的世界，這些立體主義風格的作品被里奧稱為“廢紙袋的集合”，卻意外喚醒了格特魯?shù)碌膭?chuàng)作靈感。1908年，格特魯?shù)麻_始為周圍的朋友創(chuàng)作立體主義風格的“文字畫像”，筆耕不輟直到去世。

花園街27號在當時是一個現(xiàn)代藝術(shù)的中心，每個周末，格特魯?shù)露荚谶@里舉辦藝術(shù)沙龍。珍妮特·弗萊納回憶說，格特魯?shù)碌漠嬂仁恰鞍屠枳蠲匀说囊粋€去處”，這里所討論的話題飽含知識和思想，格特魯?shù)隆翱偸钦勗挼囊I者，事實上她引領一切”，她只要開始笑，所有的人都會開始笑，這不是“一個信號”，而是“一種精神和智慧的感染力”。在美國作家納塔莉·巴尼眼里，格特魯?shù)虏粌H僅同情、欣賞藝術(shù)家，還幫助他們走出創(chuàng)作困境，把他們從“固執(zhí)或者沉迷”中喚醒，幫助他們找到方向重新開始。

格特魯?shù)碌纳除埳嫌泻芏嗦镁臃▏拿绹骷?，包括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和龐德等，她稱他們?yōu)椤懊糟囊淮?。海明威曾?jīng)自豪地說：“格特魯?shù)隆に固挂蚝臀揖拖窀鐐儍阂粯??！焙髞磉@些年輕人都功成名就了，格特魯?shù)聟s還在為作品無人出版而顧影自憐。她只在1913年發(fā)表過兩篇“文字畫像”，寫的是馬蒂斯和畢加索。這兩篇文章在《攝影技巧》雜志上發(fā)表，配圖是馬蒂斯和畢加索的畫。以馬蒂斯和畢加索在當時的成就，格特魯?shù)碌奈淖指袷菫樗囆g(shù)家寫的腳注。

畢加索成名以后，格特魯?shù)戮唾I不起他的作品了，但是畢加索會將作品贈送給她。1930年，格特魯?shù)乱簧暮糜鸭婷貢愃埂ね锌死官u了幾幅畢加索的畫，成立了一家出版社，為格特魯?shù)鲁霭孀髌?。布萊赫在回憶錄里充滿深情地稱贊格特魯?shù)碌淖髌?，認為她的文章“那么簡潔又那么深奧”，無論18歲還是80歲的人都值得一讀。布萊赫說，如果人們質(zhì)疑她的寫作天分，那才是“真正的學識的墮落”。格特魯?shù)聦ψ约旱脑u價如何？在她未出版的筆記里，她稱“巴勃羅（畢加索）和馬蒂斯有一種只屬于天才的男性氣質(zhì)”，在這句話的后面，她謹慎地加了一句：“也許，我也是的！”

畢加索所作《格特魯?shù)隆に固挂虍嬒瘛?/font>

巴勃羅·畢加索：“她會慢慢變成畫上的樣子”

從薩戈手中買到第一幅畢加索作品不久，斯坦因兄妹又從他的畫廊買了幾幅作品，總共花了800法郎。在《畢加索的世界》里，作者萊爾·沃頓貝克說：“畢加索從未一次見到過這么多錢?！边@次相見還給畢加索帶來了創(chuàng)作靈感：他被格特魯?shù)律砩咸厥獾臍赓|(zhì)打動，請薩戈代為轉(zhuǎn)達為她畫一幅肖像的請求。于是從1906年春天開始，在每個工作日的下午，格特魯?shù)隆に固挂蚨紩淼疆吋铀鞯漠嬍摇?/p>

畫像的進展并不順利，事實上，畢加索似乎遇到了創(chuàng)作瓶頸。大約八九十天后，他突然抹去畫像上格特魯?shù)碌哪?，聲稱自己“看不到”格特魯?shù)?，然后便與女友費爾南多去了比利牛斯山旅行。1906年秋天，結(jié)束旅行的畢加索回到巴黎。這次他幾乎是靠著記憶，憑空為畫像補畫了一張臉?！栋筒_·畢加索傳記》的作者蒂姆·麥克尼斯形容說，畫像的其他部分都多多少少屬于現(xiàn)實主義風格，那張臉卻完全不同，“那是一張扁平的臉，讓人想起非洲原始部落的面具”。這幅畫像一點都不像格特魯?shù)?，畢加索卻堅持說：“沒關(guān)系，她會慢慢變成畫上的樣子。”

這種全新的風格是畢加索在比利牛斯山的收獲。在西班牙一個叫做戈索爾的村莊里，畢加索接觸到了原始的非洲藝術(shù)。從1906年秋天一直到1907年5月，他一共畫了800多張草圖，最終完成了一幅即將震驚世界的杰作：《阿維尼翁的少女》。在這幅畫上，有兩名女子的臉會讓人想到非洲面具。畢加索對人物的身體構(gòu)造也做了驚世駭俗的處理，比如頭部扭曲180度，讓頭和背出現(xiàn)在同一個平面。在這幅畫里，人像幾何圖形那樣被組裝在一起，被當時的評論家稱為“一地的碎玻璃”。

1906年到1907年是畢加索向立體主義風格轉(zhuǎn)變的開始。格特魯?shù)略诨貞涗浝镎f，此時的畢加索，要“看到”的不是一個人物的靈魂，而是一個他自己想象的世界里的形象，“一種不真實的現(xiàn)實”，他將用這種想象把人物的臉和身體“變成藝術(shù)”。正是憑著這種想象，畢加索最終畫出了大量立體主義作品，把藝術(shù)家從模仿現(xiàn)實的桎梏中解放出來。

畢加索為格特魯?shù)滤鞯漠嬒裨谀撤N程度上預言了她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在《畢加索：其人其畫》一書里，皮埃爾·戴說，畢加索為格特魯?shù)庐嬃艘粡垺扒靶l(wèi)女藝術(shù)家的臉”，“這幅畫像與她希望在20世紀文學史中扮演的角色完全吻合”。《畢加索與格特魯?shù)隆に固挂颉返淖髡呶纳亍はＡ_德也認為，這幅畫像“在斯坦因成為一名現(xiàn)代作家之前就把她塑造成了一位引人注目的無可爭議的‘現(xiàn)代偶像’”。

這幅畫像在格特魯?shù)碌募依飹炝?0年，在她去世以后被贈送給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畫像被運走那天，畢加索來到格特魯?shù)碌募?，和艾麗斯一起緬懷逝去的青春。他傷感地對艾麗斯說：“你和我都將再也見不到這幅畫了?！?/p>

如今，人們提到《尤利西斯》就自然會想到西爾薇婭，說起畢加索，也會順便說說格特魯?shù)碌哪菑埉嬒瘛８裉佤數(shù)屡c畢加索的關(guān)系，是兩個天才之間的惺惺相惜，喬伊斯與西爾薇婭的友誼則更像是一種不平等的主仆關(guān)系。但無論如何，這些20世紀上半葉發(fā)生在巴黎文化圈的往事，都為我們展示了現(xiàn)代主義運動的一個側(c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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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日報》（ 2023年06月15日?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