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廖靜仁
寂寞最是思鄉(xiāng)時。我常常想起鄉(xiāng)下那間低矮的小木屋,想起和我家屋檐挑著屋檐的另一間小木屋里住著的老鄰居——巖山嬸嬸。
(資料圖)
巖山嬸嬸家姓張,我家姓廖,不知為什么我們的家卻連在一起,以致外人來我家歇腳抑或來她家躲雨時,常常誤認為我母親和巖山嬸嬸是兩妯娌。
巖山嬸嬸家的東頭有一間碓屋,那是用楠竹篾與杉木皮蓋成的。碓屋有一扇門,然而那門從來都是敞開著的。我們家就和巖山嬸嬸家共用一間碓屋。
舂谷是苦力活。鄉(xiāng)間活路多,就是婦人,也不可能成天守在碓屋里。我母親或是巖山嬸嬸,舂谷一般都在五更天。碓屋的橫梁上懸著一盞桐油燈,她們就在這豆粒大的飄飄搖搖的光亮下,吃力地舂著,舂著,一直舂到晨光來臨,舂到旭日東升。
“嘰——嘭哐!嘰——嘭哐!”這便是舂搗的聲音。我能從它的快慢輕重中分辨出舂搗人是誰。巖山嬸嬸有雙大腳板,氣力要足些,我母親是小腳女人,自然要費力多了,然而過不了多久,那脆弱的舂搗聲就會陡然變得重起來、快起來。這時,用不著去看,我就知道準又是巖山嬸嬸在幫我母親的忙了。也就可以想象,我母親起初是怎樣地推卻,而后來又實在拗不過去了,便只好讓巖山嬸嬸那雙大腳板踏上碓柄。
那一年鬧饑荒,家里糧斷了,田里的谷才灌漿。實在是餓了,我和姐姐只好提著竹籃攜著鋤去山上挖野菜。天旱,連野草都難找到青嫩的。我們清早出去,天黑了才回來,找遍了整座山崗,把兩人所挖的野菜倒在一起,也不過大半籃子。母親見了,輕輕地嘆了口氣,然后囑我把野菜勻一半給巖山嬸嬸。
在巖山嬸嬸家門前,我與她相撞上了。她那雙老酸棗樹皮般粗糙的手捧著蕨粑,我還沒有開口,巖山嬸嬸就哈哈笑起來:“我正給你家送蕨粑呢,那就省腳步了?!?/p>
像我心安理得地接過她送來的蕨粑一樣,巖山嬸嬸也不講多余的套話,便收下我送去的野菜。
鄉(xiāng)下人家境清貧,但人情是富有的。彼此間的心地,就如同隨處可見的碓屋一樣,從來都是敞開著門戶的。
記得巖山嬸嬸家和我們家都喂養(yǎng)了不少雞,我家的雞總喜歡棲進巖山嬸嬸家的籠里宿夜,而巖山嬸嬸家的雞又常到我家的柴堆里生蛋。我要是遇上了這等好事,就會躡手躡腳地躲在柴堆后面,待那雞婆生下蛋,張嘴叫“果大果大”的時候,撿起那溫熱的蛋,去向巖山嬸嬸報喜。巖山嬸嬸果然喜得臉上綻開菊花瓣,她又常常把接過去的蛋塞回我的手里。我便瞞過母親偷偷地把雞蛋燒著吃了。
母親常對我們姐弟說:“你們是娘養(yǎng)大的,也是巖山嬸嬸養(yǎng)大的?!倍鴰r山嬸嬸天生缺奶,她的幾個女兒是吃我母親的奶長大的。
斗轉(zhuǎn)星移,時過境遷,多年后,我來到縣城,住進了墻壁刷得雪白、鑲著玻璃窗的“洋房”。城里的住宅樓設(shè)計獨居匠心,鄰居之間互不干擾。環(huán)境固然舒適、安謐,然而有時會感到寂寥,心里好像失落了些什么。
想家了。想回家看看母親,也看看巖山嬸嬸——我們家的老鄰居。
《光明日報》( 2023年06月16日?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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