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熟枇杷樹樹香,綠陰如水晝生涼?!庇值搅髓凌顺墒斓募竟?jié)。其實,在沒參加2008年汶川抗震救災之前,我沒有見過枇杷樹,也從未吃過枇杷果。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我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最常吃的水果都是蘋果、梨一類的。那年,我們抗震救災部隊的宿營地在陳家坪,距離北川縣城不遠,帳篷附近有片不大的枇杷林。我頭一次見這種樹,不認識,一位當?shù)氐膽?zhàn)友告訴我,這就是枇杷樹。枇杷樹干呈深棕色,樹形不算高大,枝葉卻很茂盛,葉子綠油油的。最特別的是那一樹黃燦燦、沉甸甸的果實,壓彎了樹梢。再仔細觀察,一個個枇杷果像小燈籠似的掛在枝頭,金黃色的外皮上還覆著一層薄薄的絨毛。
與其他春華秋實的果樹不同,枇杷秋季打花苞,冬季開白花,春季結(jié)果,至夏成熟,在果木中“獨備四時之氣”,被譽為“果中之王”。當?shù)貞?zhàn)友告訴我,每當秋末冬初,秋葉飄落、百花凋零,枇杷花卻凌寒獨放,清香四溢。春節(jié)后,天氣乍暖還寒,枇杷樹梢卻花團錦簇,潔白的花瓣和淡黃的花蕊令人賞心悅目。
歷史上贊美枇杷的文章很多。許多文人墨客都把對枇杷的喜愛濃縮在筆墨中。詩圣杜甫云:“櫸柳枝枝弱,枇杷樹樹香?!泵穲虺脊P下的枇杷更為樸實:“五月枇杷實,青青味尚酸?!本瓦B邊塞詩人岑參也一改金戈鐵馬壯懷激烈的詩風,把溫情的目光投向枇杷:“滿寺枇杷冬著花,老僧相見具袈裟?!?/p>
我沒有那么高的文字水平,寫不出精彩的贊美詩篇,卻在災區(qū)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枇杷帶來的溫暖和感動。
5月17日,抗震救災部隊進村入戶,排查每一處倒塌房屋,竭盡全力搜救被困群眾。我跟隨防疫小分隊到達了距離縣城最遠,也是最偏僻的高川鄉(xiāng)。從縣城到高川鄉(xiāng),原本有平坦的公路,但由于地震,交通全部中斷,我們只能徒步翻山越嶺。沒想到這條路那么艱難。40多公里的山路,我們走了10多個小時。途中,翻越了3座大山,蹚過2條小河,經(jīng)歷4次余震,途經(jīng)80多個塌方點……
除了搜救被困群眾,我們進村入戶還有另外一個任務(wù),就是幫助留守群眾進行防疫消殺。出發(fā)前,我們每人只帶了一壺水和一些壓縮餅干,為的是減輕負重,節(jié)省更多力氣攜帶防疫物資。經(jīng)過十幾個小時的跋涉,戰(zhàn)友們已經(jīng)饑渴難耐。雖然路邊時常能看到完好的果園,那里成片的枇杷樹掛滿了果子,但沒有一個人去摘。帶路的鄉(xiāng)干部說:“真的沒事,可以隨便摘著吃?,F(xiàn)在是特殊時期,沒人會在意。”盡管如此,我們還是拒絕了。餓了,吃包里帶的壓縮餅干;渴了,就用水壺灌河里的流水,放上幾片消毒片,搖一搖就喝了。
這樣一路堅持著,我們終于在下午4點到達了目的地——二郎村。戰(zhàn)友們顧不上休息,立刻分頭行動。
我和戰(zhàn)友老劉、小盧走進了一戶老鄉(xiāng)家。只見大門和堂屋已經(jīng)倒塌,兩間西屋看起來保存較好。庭院的西南角,長著幾棵不大的枇杷樹,枝頭上稀稀疏疏掛著一些枇杷果。見有生人進家,院子里的小女孩跑到屋里去喊奶奶。
過了一會兒,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奶奶從屋里走了出來。她腳上穿著解放鞋,頭上戴著藍色毛巾,腰里還扎著一條皺巴巴的圍裙。她步履緩慢,臉上掛滿皺紋。見到解放軍,奶奶深深凹陷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熱情地招呼我們。給屋子進行防疫消殺之后,我們想和奶奶坐下來談一談,卻發(fā)現(xiàn)沒有一把完整的椅子。于是,我和戰(zhàn)友就坐在了碎石上。
交流中得知,奶奶的老伴在地震中失蹤了。兒子兒媳買菜時菜市場倒塌,全部被埋在了里面。在縣城讀書的大孫女也被砸斷了腿,具體傷情不清楚,只知道還活著,在成都的醫(yī)院里救治,家里只剩下她和3歲的小孫女。
小女孩穿著一件肥大的粉色上衣,一看就不是她的。奶奶說,衣物都壓在廢墟里面,這件是好心人捐的。小女孩很乖、很可愛,靜靜地依偎在奶奶懷里,聽著我們說話。她有些害羞,也可能因為緊張,一個勁兒地往奶奶懷里躲。老劉擔心老人年紀大了,一個人帶孩子不容易,提出抗震結(jié)束后可以領(lǐng)養(yǎng)小女孩。老人連連擺手說:“要不得、要不得!不是不相信解放軍,自己還能養(yǎng),不能再給你們添麻煩了?!?/p>
后來老劉很自責,問我是不是太唐突了,不該在這個時候和老人提領(lǐng)養(yǎng)孩子的事。我理解他是真心實意的。只是老人剛剛經(jīng)歷過生離死別,送走了黑發(fā)人,不想再經(jīng)歷骨肉分離。在老人家心里,哪怕再苦,只要親人在一起就是一個家。
我勸老人去安置點生活,那里更安全,還有充足的物資。老人卻搖頭說:“再破也是家。萬一有一天,老漢和兒子兒媳回來了,找不到家,會以為我們也遇難了?!崩先说钠届o讓我心痛,眼淚一次次往外涌。“你們來了,我們就有救了。我不哭,也沒有淚了?!蹦棠桃娢覀儌?,反倒安慰起我們來。
言語間,老人起身拉著孫女走回西屋,不一會兒端來一小筐枇杷,金燦燦、亮晶晶的。老人說:“家里沒有什么可以給你們吃的,樹上結(jié)的枇杷還不錯,看著不太好看,但是很甜。”我們幾次推辭,奶奶堅持說:“你們也是孩子,也有家,大老遠跑來幫助我們,吃幾個枇杷怎么了?”
看到老人如此認真,我們就各拿了一個吃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吃枇杷,也是最難忘的一次。我們沒剝果皮,在衣服上擦擦就放進了嘴里,橙黃的果肉是酸甜的滋味。再仔細品味,一股果香味沁入心田。那一瞬間,我流下了眼淚。多么樸實的災區(qū)人民,即使內(nèi)心承受著再大的悲傷,也要把濃濃的關(guān)懷分享給子弟兵。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在災區(qū)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臨別時,我發(fā)現(xiàn)在倒塌的窗臺下面還有一小堆枇杷果,不過都已經(jīng)蔫得不成樣子,上面還有許多黑色的斑點。盯著那一堆枇杷果,我這才明白,老人把最好的果子都拿出來招待我們了。剛擦干的眼睛又濕潤起來,我們想給老人和孩子捐款,老人堅決拒絕。走的時候,我還是把兜里僅有的470塊錢悄悄壓在了枇杷筐子下面。
抗震救災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通往高川鄉(xiāng)的公路修好了。我和戰(zhàn)友帶著物資又去了一趟二郎村。遺憾的是,沒有見到那位老奶奶和小女孩。只有院子里的枇杷樹還在蔥蔥郁郁地向陽而生。聽附近的鄰居說,祖孫倆被政府接到安置點去了。雖然沒能再見到這位慈祥的老奶奶,但我們?yōu)樽鎸O倆能得到妥善安置而高興,牽掛的心也踏實了許多。
如今,15年過去了。時間撫慰傷痛,也見證重生。相信災區(qū)的那個小女孩已經(jīng)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也希望那位慈祥的老奶奶依然矍鑠健康。閉目靜思,我仿佛又看到那一樹樹的枇杷果,圓潤金黃,輕輕咬上一口,回味的是甘甜,沁出的是希望。(孫現(xiàn)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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