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產(chǎn)劇里的家庭婦女都去了哪呢?今年比較有印象的,就是《漫長的季節(jié)》里的美素。
但美素出場少,活動范圍局限在家里,20年后的故事也沒有了她。
更多的“美素”去哪了呢?
(資料圖片)
今天的銀幕接納成功的女人,職場風生水起,保養(yǎng)得當一身名牌,姐姐好颯。
但不成功的女人,好像就被抹去了。
她們不是爽劇,女的不愛。
被生活糟蹋得不再年輕貌美,男的不疼。
她們被多方位地遺忘了。
今天這一篇,Sir想從國產(chǎn)影視劇里,打撈起那些卷入了時代洪流的東北女性角色。
她們的故事,可一點不比男性寡淡。
01
東北,曾被稱為“共和國長子”。
1946年,哈爾濱成為新中國第一座解放的大城市,后來,東北也是中國最早實現(xiàn)城市化的地區(qū)。
鞍山工廠、長春一汽、吉林化石等大型國有企業(yè)為全國的經(jīng)濟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更高的城鎮(zhèn)化率,使得東北的女性地位,走在全國前列。
女人更多地走出家庭,填補工廠勞動力的需求。
《漫長的季節(jié)》里,王響作為開火車的老師傅,對國營工廠具有高度的認同感。
他不斷強調(diào),是他的父親鏟了建設華鋼的第一鏟土,也為自己繼承了父親火車頭司機的崗位而感到自豪。
工人是工廠的主人翁。
并且這種身份,是可以世襲的,王響和美素都一直滿心期待把兒子安排進樺鋼廠接班。
樺鋼徹底沒落前,王響他得到過廠長的嘉獎,上了報紙。
美素自豪地站在他身后看照片擺得正不正道,盡管自己只露了半張臉,但她為自己的丈夫感到自豪。
而之后,華鋼沒落,王響下崗,王陽去世,王響同時失去了自己社會上和家庭中的“父”的身份。
美素再一次站在王響旁邊,看他掛王陽的遺照,親眼目睹了王響的隕落,也目睹了東北的隕落。
△ 女性只是男性命運起伏的旁觀者
如果說美素是一個因病內(nèi)退的女工,沒有直接經(jīng)歷樺鋼凋落的幻滅感。
那么巧云,則是一個“女版王響”。
她在過磅房過磅,檢查進出華鋼的車輛運載的物資。
目睹保衛(wèi)科科長帶著一群手下偷華鋼的材料,看著她獻出了青春、感情深厚的樺鋼廠被這樣掏空,賤賣。
她卻無能為力。
在這部劇中,主角團的男人都完成了堂吉訶德式的爆發(fā),表達了他們對于世道崩壞的抗議——
馬德勝脫下警服。
龔彪打了廠長。
性格最老實的王響,也在最后關頭加入戰(zhàn)局。
而女性能做的,更多是沉默。
就像美素只是無聲的拒絕,沒留下一句遺言就在衛(wèi)生間自盡;
巧云到夜總會陪酒,下了班,抱著兒子,在丈夫的自行車后座上獨自流淚。
沉默是她們的處境。
也讓她們的故事,被掩埋得更深。
02
國企制改革,工人階級的社會地位急劇失衡。
鐵飯碗竟然說丟就丟,曾經(jīng)以為堅不可摧的體制,竟然如此脆弱。
而男人,作為“當家的”“頂梁柱”。
他們更難以接受這種下墜。
《鋼的琴》,就是一個父親,企圖在破落的命運前強行挽尊的故事。
正如戴錦華老師評價《鋼的琴》時所說:“工人階級老大哥、領導階級、共和國長子的位置,是要通過喪失了父親資格和尊嚴的父親,以及他們的掙扎、墮落或救贖之路來呈現(xiàn)。”
那么,女性沒有崩塌嗎?
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本就不具有主體性的女性,對于階級隕落所帶來的陣痛,是不如男性來得直接和劇烈的。
《漫長的季節(jié)》里的火車頭司機、保衛(wèi)科科長,《平原上的摩西》里的卷煙廠供銷科科長,都是權力、地位、社會關系上層的象征。
下崗了,他們的這層身份就不復存在了。而女性本就沒有這層社會地位,也就沒有那么強烈的下墜之感。
然而,這并不是最后的結(jié)果。
當這一切都被打破后,男性如何自處呢?
董寶石在接受GQ報道的采訪時曾這樣描述過東北大哥:
他其實并不是一個社會大哥,但一定要有社會大哥的氣質(zhì)。假設家庭沒那么富有,他也會戴一個很粗的鏈子,然后頭發(fā)剃得很短,最后外面來一個黑貂,保護自己脆弱的心。
—— GQ報道《我要用老舅構建東北神奇宇宙》
虛張聲勢,是東北男性最鮮明的特征。
這也是為什么,《漫長的季節(jié)》里的男人戲,被人覺得有“爹味”的原因。
他們失去了在外的“父”的身份,心理上卻不接受,并依然保有在內(nèi)(家庭)的“父”的身份。
于是我們看到,東北隕落后的女性變得更加被動和無力。
《漫長的季節(jié)》里的羅美素,典型的家庭主婦,她的活動地點被局限在自己家里,每天看著王響、王陽進出家門,她卻從未踏出房門半步。
她是被動的。
每天只能不停地追問王響外面的世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還得看王響愿意說多少,才能知道多少。
她也是無力的。
捆住手腳、鎖住房門,也看不住王陽。眼睜睜看著他跑出去,自己卻只能被困在小房間里無聲地吶喊。
其他女性呢?
黃麗茹意外懷孕了,需要找個接盤俠才能繼續(xù)生活。
殷紅努力工作,到頭來不過是男人的玩物,最后連自己也成為了父權世界的幫兇;沈墨拼命掙脫魔爪,想要依靠的不過是自力更生的能力,卻發(fā)現(xiàn)無論如何都擺脫不了被蠶食的命運,只好墮入黑暗中……
對自己命運的被動和無力,讓女性不得不逃離。
《平原上的摩西》里的傅東心,選擇一頭扎進書和畫的世界里,對現(xiàn)實生活視而不見。
△ 在工廠里也要找個角落躲著看書
更克制但尖銳的呈現(xiàn)在許鞍華的《姨媽的后現(xiàn)代生活》中。
姨媽先是逃離了那個令她窒息的東北,回到了自己的娘家上海。
但她在上海遇人不淑,遭遇了種種不幸,最后不得不回到了東北。
明明都沒有工作,但男人就是家里的主人,兩手一攤看電視傻笑。姨媽則一夜白頭,機械地重復著家務勞動,仿佛一個沒有感情的為男人服務的機器——
沒錯,離開上海,被迫放棄自己主動選擇的生活后,她殺死了自己的心。
這是一種殊途同歸。
傅東心躲進文學世界里逃避現(xiàn)實,羅美素以身體的死亡逃離現(xiàn)實,姨媽則以心死背對現(xiàn)實。
逃離,便是那個時代東北女性命運的指向。
或者應該說,這是所有女性的命題。
女性想要逃離的,其實是她們沒有主體性的命運。
03
描寫90年代東北的影視劇沒有主動、鮮活的女性嗎?
也不是。
《鋼的琴》里陳桂林的情人,離異單親媽媽淑嫻。
她同樣是下崗職工,一個人拉扯孩子長大。但生活的種種苦難并沒有壓倒她,反而讓她成為了那個灰暗的城市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她能歌善舞會彈琴,對人熱情大方,對事樂觀向上,幾乎是理想的化身。
沒錯,她的存在就是一個理想。
放在現(xiàn)實中,這樣的女性,很大概率會落入風俗行業(yè)。
恰好,有這么一部電影,講述的是下崗后的東北女性“誤入歧途”的故事——《下?!?。
當時代的車輪無差別的碾壓過男人和女人后,很多主外的男人別無所長,無法再承擔起家庭的經(jīng)濟責任,主內(nèi)的女人的家務勞動能力則被迫成為了向外的能力——給別人家做保姆賺錢。
但東北誰家需要保姆啊?只好向外探尋。
蛇頭指了條明路——去法國當保姆,2000歐元一個月。
張麗娜信了,她滿懷希冀地去到法國,才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多骨感——500歐一個月,還會被惡意克扣工資,賺的錢不僅還不了債,連養(yǎng)活自己都費勁。
幸運的是,她在異國他鄉(xiāng)遇到了一個東北老鄉(xiāng)李玉梅,李玉梅帶她見到了一群在法國的老鄉(xiāng)。
不幸的是,她們都是在法國賺錢無門而下了海的女人。
張麗娜悲哀地意識到,這也是她唯一的出路。
于是,她也下了海。
現(xiàn)實的新聞和數(shù)據(jù)更是觸目驚心——
法國的華人性工作者中,90%在國內(nèi)留有子女;
平均年齡42歲,最年輕27歲,最大年紀63歲;
從90年代的500-700人,到2016年,人數(shù)增長到1300人;
而她們賺取的嫖資,一次只在20-60歐,有時候甚至可以更低。
電影也呈現(xiàn)出了現(xiàn)實對女性更加殘酷的一面。
張麗娜用身體換來的錢,幫家里還了債,蓋了新房子,還盤了個店面開飯店,但當她回到家時,才發(fā)現(xiàn),賺錢的是自己,家里的“主心骨”還是男人。
因為下海的秘密被發(fā)現(xiàn),丈夫的自尊心受了傷,他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了。
從來沒有人想過,他們之前享受的好生活是理所應當?shù)膯幔磕腥说淖宰鹦氖軅?,女人又承受了什么呢?/p>
結(jié)果是,男人離開家,家就散了。
她得去找回男人,要他一句“算了”,然后一起離開東北,才能讓日子過下去。
無獨有偶,《榴蓮飄飄》講了一個類似的故事。
小燕從東北老家來到國際化大都市香港找工作,卻發(fā)現(xiàn)這里的花花世界就是一個圍城——外面的人想進來,自己卻只想賺了快錢趕緊離開。
她只能靠當妓女謀生,最高紀錄是一天接待38個客人。
通行證到期時,她便帶著賺來的錢回了老家。
她想在老家盤個店面做生意,但不知道該做什么。
與此同時,她身邊的朋友們又都羨慕她出去闖世界賺了錢,問她是做什么的,希望她帶著自己也去闖一闖。
小燕的職業(yè)哪里說得出口啊,電影用一句雙關的臺詞巧妙地讓小燕回答了朋友的問題:
-那有什么難的?
你在那邊干什么你過來也干什么唄
-小姐,找到了嗎?
表面上是在喊洗頭店的小姐,實際上是對朋友羨慕的無奈回答。
她們?yōu)槭裁催@么想離開東北?
因為對她們來說,東北是一片無法立足的沼澤。
小燕學了八年京劇,她的表妹小莉?qū)W了四年現(xiàn)代舞,卻毫無展現(xiàn)的舞臺。
只能在各種開業(yè)剪彩典禮上隨便舞弄一番,或者在KTV自娛自樂,實際上根本無人在意。
或許你們也發(fā)現(xiàn)了,東北,曾經(jīng)是一個安居樂業(yè)、生活富足,因而也更重視教育與藝術的地方。
在各種講述東北的影視劇中,主人公往往都會一兩樣文藝才能。
《鋼的琴》中陳桂林本身就是一個樂團的隊長,會手風琴,還重視女兒的鋼琴教育;《平原上的摩西》里小斐學習笛子;《漫長的季節(jié)》中,沈墨會彈鋼琴,王陽夢想當一個詩人……
越是重視藝術教育,人對尊嚴的敏感度便越高。
他們以為自己付諸了長時間訓練的才能一定能為自己帶來回報,卻沒想到,在東北,一切皆無可能。
怎么能不出去闖一闖呢?怎么能不出去試一試呢?
可惜,東北,對于女性來說,是一個想要離開,同時還回不來的地方。
現(xiàn)實更加殘酷。
戚小光的紀錄片《女子宿舍》拍下了一群群居在兩元一晚的宿舍中的東北女性的故事。
這部紀錄片沒有資源,Sir只找到了鳳凰衛(wèi)視記者采訪版本的《兩元女子宿舍》。
住在這里的女人,被家暴、被離婚、被拋棄……
但她們沒有放棄生存,而是來到了這個勞務市場附近的兩元女子宿舍投宿,每天吃一元的花卷果腹,艱難地尋找著工作,維持著生活。
只是,她們逐漸忘記了該如何哭泣。
這便是女性視角的東北。
因為沒有主體性,她們只好被動地承受命運和男性的雙重打擊,直到承受的極限。
直到最后,她們殊途同歸——無論是付出生命的代價,還是放棄尊嚴、殺死精神,都必須要逃離。
講到這里,女性的命運似乎充滿絕望。
但其實,Sir在這么多影視劇中,看到過女性充滿希望的瞬間——
《姨媽的后現(xiàn)代生活》。
這是一個需要倒過來講的故事。
姨媽受夠了在東北的狗屁生活,她勇敢選擇了逃離,一個人來到了上海。
在上海,她充滿自信,說話嗓門極大,喊得外甥寬寬不想認她。
她積極生活,精打細算,甚至做家教賺錢,為未來的生活做了充足的保障。
她為人正直善良,看到社會不公會挺身而出,也為需要幫助的人伸出援手。
她還勇敢去愛,盡管遇人不淑,經(jīng)歷了很多荒誕無常的故事,但她始終唱著,愛著,鮮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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