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成章

(相關(guān)資料圖)

陜西關(guān)中有個土窯洞，現(xiàn)在已破敗不堪，早就沒人住了，我卻想給它起個名字，叫它暖窯。

這是張潔的暖窯。

仍記得第一次讀張潔的散文《揀麥穗》時的情景，有些段落讓我們?nèi)炭〔唤?/p>

那天，他挑著擔(dān)子來到我們村，見到我就樂了，說：“娃娃你要給我做媳婦嗎？”

“對呀！”

他張著大嘴笑了，露出一嘴的黃牙。他那長在半個葫蘆似的頭上的白發(fā)，也隨著笑聲抖動著。

“你為啥要嫁我呢？”

“我要天天吃灶糖咧！”

他把旱煙鍋子朝鞋底上磕著：“娃呀，你太小哩?！?/font>

“你等我長大嘛。”

他摸著我的頭頂說：“不等你長大，我可該進土啦?！?/font>

《揀麥穗》在光明日報發(fā)表時，我正在陜西人民出版社文藝部工作。拿到報紙讀了之后，我們都激動得不能自已。記得北京知青出身的高紅十笑著說：“咋能想得出來呢！”

可見那篇不長的文章，給了我們多么大的震撼和藝術(shù)享受！

后來，北京的一些作家要去成都，經(jīng)過西安時住在止園飯店，其中有汪曾祺、劉心武、張潔等人。那時我已經(jīng)調(diào)到出版總社工作，和幾個朋友禮節(jié)性地去看望了他們。再后來，我已在陜西作協(xié)工作多年，有一天，我收到光明日報的資深編輯、我的好朋友韓小蕙的來信，她說她和張潔想去陜北，希望我能一起去。小蕙知道我是陜北人，在陜北到處都有熟人，她是想讓我當(dāng)向?qū)?，我欣然答?yīng)?？上掠胁磺?，最后我沒能與她們同行，我一直感到惋惜、歉疚。

過了一些年，張潔連續(xù)得了兩次茅盾文學(xué)獎，這在全國都是獨一無二的，可謂風(fēng)頭正勁?？删驮谶@時，她突然決定去紐約陪伴女兒，閑暇時就獨個兒背著包包，游歷歐洲，專找那些小鎮(zhèn)子小街巷觀察、體味。

2022年元月，猝不及防地，從大洋彼岸傳來噩耗，85歲的張潔撒手人寰。她77歲時在北京舉辦個人油畫展，開幕式上，她就對人們說：“張潔就此道別了?！睂ξ膶W(xué)事業(yè)作出巨大貢獻的張潔，她的一生，像朝霞一樣燃燒，又像朝霞一樣熄滅了。

張潔幼時和她母親一起在陜西農(nóng)村生活過，那是岐山蔡家坡鎮(zhèn)的草坡村，現(xiàn)在，她們住的那個土窯洞已成了廢墟，鳥獸可以隨意出入，而她曾經(jīng)揀過麥穗的麥田，已浸淫到窯前的院子。若是再有賣灶糖的老漢走來，這里已無處下腳，使人發(fā)出日月不居、世事滄桑之嘆。

這兒，是張潔幼時的一片樂土。

張潔曾說：“我是東北人?？晌也皇窃谀莾撼錾?，也不是在那兒長大的。我倒是在關(guān)中的一個叫做草坡的村子里度過了大半個童年和整個少年時代。”她說，她常思念草坡村，覺得那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她記得那里有棵龍爪槐，她常常在樹下捉蟋蟀，有時還會爬到樹上。在那里，母親親自搟的那碗不過放了一把菠菜、一把黃豆芽，打了一個蛋花的熱湯面，是她這輩子吃過的最美的美味。所以在1991年，她跋山涉水，回到草坡村，重溫兒時的舊夢?？梢韵胂螽?dāng)時她在精神上的滿足。

在草坡村時，她還沒有長大，沒有接觸到紛繁莫測的成人世界，她像生活在伊甸園里，因此一直都是歡愉的?；貞浧鹉嵌螘r光，張潔情真意切地寫出了《揀麥穗》《挖薺菜》那樣詩一樣的文章。那些文章早已選進了中學(xué)語文課本，滋潤了好多代青少年的心靈。那些文章，尤其是《揀麥穗》，是可以傳世的。所以岐山人沒有忘記她，在她的舊居前立下了一塊石碑，簡約而厚重。

西安市曲江有個地方，承載著唐朝的一段故事：宰相的女兒王寶釧，對愛情忠貞不渝，為了等情人回來，不惜違抗父命，走出相府大院，在農(nóng)村的一孔土窯洞里，含辛茹苦，一直等了十八年。有一出秦腔戲《五典坡》，唱的就是這個故事，其中有一句唱詞，常常在關(guān)中人的唇邊飄蕩：“老了老了實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寶釧?！边@唱詞，每每聽起來都催人淚下。故事里的那孔窯洞，被稱為寒窯，現(xiàn)在成了一個有名的遺址公園。

一提起寒窯，人們就會想起人生的苦澀和辛酸，是古中國凄苦愛情的一個符號。

張潔幼時在草坡村的住處，也是一孔窯洞。它則應(yīng)該叫作暖窯。曾在這個窯洞度過美好時光的中國當(dāng)代作家張潔，以她幼時的天真和歡樂，以她的作品，獻給這個世界融融暖意。

張潔的內(nèi)心即使曾經(jīng)有些沉重，也全傾倒于長篇小說《無字》中了。她在《生命如四季》一文中說：“也許可以在爐子里加幾塊木柴，讓屋子更加溫暖，在那火爐旁，我將冷靜地檢點自己，為什么失??；做錯過什么；是否還欠別人什么……但愿只是別人欠我?！睆垵嵉倪@一心靈袒露，使這孔暖窯，暖得更為淳厚、深刻。暖窯里蘊蓄著的比陽光還要暖的情意美和靈魂美，令我感動。

我多么希望，張潔的這孔暖窯也能像王寶釧的寒窯一樣，得到鄭重的保護。

《光明日報》（ 2023年06月09日?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