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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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起春風,人們馬上會想到溫暖、柔和、舒適。一句“春風又綠江南岸”,讓我們的千年文化詩意盎然??墒窃谶^去的陜北,在那蒼蒼茫茫的黃土高原上,有時候,春風是狂風、老黃風,把剛播下的種子,或者剛出土的禾苗,一起吹走或拔走,造成嚴重的災害。然而正是這些讓人憎惡的大風,磨礪了陜北人的心。大約在清朝末期或民國初年,一些盲人藝術家,竟然創(chuàng)作出一篇超拔脫俗的《刮大風》,以夸張和想象的手法,極盡風的強烈,為我們樹立了浪漫主義的藝術楷模。
在文學領域,山艱水險和云蒸霞蔚,缺一不可。我們的古典文學,從屈原到李白,到李賀、李商隱,再到吳承恩,構成了浪漫主義典范。譬如李白的詩句,“白發(fā)三千丈”“黃河之水天上來”“朝如青絲暮成雪”“燕山雪花大如席”“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保冀o人以極為強烈的藝術撞擊,豐富了我們的精神寶庫。如果沒有它們,唐詩將會殘敗不堪。臺灣詩人余光中,深得李白的精髓,他在《尋李白》中寫了這么幾句:“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蔽淖植欢?,卻納萬千于筆底,靈氣飛揚,概括出一個嘯傲于盛唐的李白。
詩人賀敬之的《回延安》,正是繼承了李白的美學傳統(tǒng)。賀敬之寫作此詩時,正在延安參加五?。▍^(qū))青年造林大會,當時我是延安一個愛好文學的中學生。在我們學校的大院子里,他和盲藝人韓起祥合影,我給他們按下了快門。不久,他的偉大詩章《回延安》,在新創(chuàng)刊的《延河》雜志發(fā)表了。我急切地捧讀,就像有一道奇異的光芒直抵我心,那洗滌生命的審美感受,使我激動得不能自已。此后的數十年里,我常讀常新?!痘匮影病冯m然只是一首短詩,卻是影響了我一生的作品。在我們這塊廣袤的土地上,這首詩也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后來者,早已成了膾炙人口的不朽經典。這首詩里,夸張和想象,俯拾即是,如:“手抓黃土我不放,緊緊兒貼在心窩上”“一口口的米酒千萬句話,長江大河起浪花”“身長翅膀吧腳生云,再回延安看母親”。其中,含金量最高、傳播最為廣泛、最有資格進入人類精神圣殿的,則是這樣一句:“幾回回夢里回延安,雙手摟定寶塔山?!彼此蒲赃^其實,卻突出了本質,含蘊有至情。而今,這句詩已經像陜北民歌一樣,經常出沒在人們之唇,并且被刻在延安的石山上。在這里,我想起了《漳河水》中的一節(jié)詩來:“寫在紙上怕水漚,刻在板上怕蟲咬。拿上鐵錘帶上鑿,石壁刻上支自由歌?!比藗儗R敬之這句詩的感情,便是如此。
韓起祥也是個不凡的人物。他創(chuàng)編說唱的《劉巧兒團圓》等作品,曾風靡一時。賀敬之在《談韓起祥》一文中說:“他的聲音、他的語言、他的創(chuàng)作都是很驚人的,表演也是第一流的?!蔽以谏倌陼r,為了學習他,同時為了了解農村,曾跟著他在延安河莊坪的楊老莊生活過一個多月。那當兒,我有幸聽韓起祥說過《刮大風》,那風的生動形象,那風的氣勢,那風無孔不入的身段,那風造成天昏地暗的力量,使我如癡如呆,屏住呼吸。這一篇我只聽了一遍,就記了一生,再也忘不了。上世紀80年代,我曾經寫過一篇散文《老黃風記》,寫的時候,韓起祥說過的《刮大風》,還在我腦子里模模糊糊地存著,我無形中汲取了它的營養(yǎng)。
近幾年,《刮大風》就像千年花種,先是悄沒聲兒地在這里起根,在那里發(fā)苗,很快呼啦啦開得到處皆是,爭奇斗艷,方興日隆。有單人演唱的,有雙人演唱的,有男女共同演唱的,有幾十人演唱的,一時,羊肚子手巾,老皮襖,一把把三弦懷里彈撥,一塊塊甩板腿上敲擊,有時還有民族管弦樂隊一起演奏。《刮大風》,刮得何其熱鬧!
千百年來經受著苦難的陜北人,一邊與苦難抗爭,一邊強悍著內心。久而久之,他們竟可以以欣賞的姿態(tài)、樂觀的心態(tài)看待苦難。于是,那“劈頭蓋臉把你吹成從土堆堆里刨出來的秦俑”的黑老黃風,被進一步地夸張著,生動著——“把大山削得沒頂頂,把小山抹得平又平”,它震撼著我們的神經,讓狂風轉換為審美對象。
我們陜北人對“刮風”的“刮”,體驗深刻,情有獨鐘,在日常語言里,得到了妙用,如:“我早晨從清澗起程,多半天就刮到延安了?!币粋€“刮”字,勝過千言。
戰(zhàn)國時代宋玉寫的《風賦》,把風分為雄風、雌風,并且寫出風的各種姿態(tài),成為千古名篇,但是在我看來,比起《刮大風》,它還略遜一籌。在《刮大風》中,風有大旋風、小旋風、兒馬風、叫驢風、母豬風、牛不老子(牛犢)風、卷毛風、日怪風、竄渠風,光這些風的形象,就使風成了奇特的生命,獲得了巨大的藝術價值。而《刮大風》的成功之處,還在于它瀟灑自如地運用了從屈原開始的浪漫主義,它把夸張和想象的修辭手法,運用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
把碾轱轆唔,刮得耍流星,
把碾盤,表!表!表!刮得摜燒餅!
一個老漢愛看風,
刷!迎面來了卷毛風,
沖!老漢一嘴胡子刮得盡光盡!
老婆看見不對勁,
案板壓,搟杖頂,
還不行!
就一屁股把門壓定!
可褲襠格拉拉,
格涌!鉆進一股日怪風。
刮得瓶打甕來甕打瓶,
瓷瓶瓦罐飛上空,
奔兒!奔兒!窯上碰!
看看,這書詞寫得何其漂亮!
近代以來,我們純文學中的浪漫主義,夸張和想象,比起古典文學,似乎有些萎縮。但是,在《刮大風》這樣的俗文學中,它得以保鮮。我們文學界,怎能對它視而不見呢?
袁枚在《隨園詩話》中寫道:“一切詩文,總需字立紙上,不可字臥紙上?!蔽乙詾?,成功的夸張和想象,是飛于紙上的。李白的詩,賀敬之的《回延安》,以及《刮大風》,之所以異乎尋常地充滿了藝術感染力,激動著人心,是因為那些文字在高高飛翔。
《光明日報》( 2022年10月28日?15版)
[ 責編:孫宗鶴]關鍵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