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探索:作者及其所記錄的周人故事
演講人:廖名春
【資料圖】
演講地點:陜西師范大學哲學學院
演講時間:二〇二二年七月
《周易》為群經(jīng)之首,但其創(chuàng)作時代和作者,近代以來,卻頗有爭議。我以為,從早期文獻的記載和《周易》卦爻辭本身或許能找到答案,是為本次講座的緣起。
廖名春?曲阜師大孔子文化研究院特聘教授,清華大學歷史系長聘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先秦典籍和出土文獻、中國思想史的研究和教學。著有《周易研究史》《周易經(jīng)傳與易學史新論》《周易經(jīng)傳與易學史續(xù)論》《帛書周易論集》《周易經(jīng)傳十五講》《〈周易〉真精神——六十四卦卦爻辭新注新釋》《孔子真精神——〈論語〉疑難問題解讀》《荀子新探》《郭店楚簡老子校釋》《中國學術史新證》等書,在《歷史研究》《哲學研究》《文史》《漢學研究》等中外學術刊物上發(fā)表論文近300篇。
《周易》作者是誰
《周易·系辭傳》說:“《易》之興也,其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當文王與紂之事邪?是故其辭危?!辈瘯吨浴菲d“子曰”則作:“《易》之用也,殷之無道、周之盛德也??忠允匚?,敬以承事,智以避患?!酢酢酢酢酢酢酢跷耐踔V?,史說之數(shù)書,孰能辯焉?”這一段話翻譯過來就是:“《周易》之面世,正反映出殷紂的無道,周文的盛德。文王以恐守位,以敬承事,以智避患……這是文王危懼之時的智慧,而史官們喜歡的筮占之書,又怎么能分析明白呢?”帛書《要》篇載孔子對其弟子子貢說:“文王仁,不得其志,以成其慮。紂仍無道,文王作,諱而辟咎,然后《易》始興也。予樂其智之,自[此,令]之自[出]也。予何安乎事紂乎?”明夷卦《彖傳》也有:“內(nèi)文明而外柔順,以蒙大難,文王以之?!?/p>
這些先秦文獻的記載,一致強調(diào)《易》之興,在“殷之末世、周之盛德”,作《易》“當文王與紂之事”,“文王仁”,“紂仍無道”,文王處危避禍,而“《易》始興”。這也就是說,《周易》的產(chǎn)生,出于周文王。
游客在陜西考古博物館內(nèi)參觀寶雞周原遺址出土的銅輪牙馬車車飾。新華社發(fā)
在此基礎上,《史記·太史公自序》總結為:“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其《周本紀》也說:“西伯……囚羑里,蓋益《易》之八卦為六十四卦?!薄痘茨献印ひ浴穭t說:“今《易》之《乾》、《坤》,足以窮道通意也,八卦可以識吉兇、知禍福矣,然而伏羲為之六十四變,周室增以六爻?!?/p>
以孔子為代表的“文王作《易》”說從《周易》卦爻辭本身能否得到支持,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自古以來,人們多有討論。
唐人孔穎達《周易疏》指出:驗爻辭多文王后事。案升卦六四“王用亨于岐山”,武王克殷之后始追號文王為王,若爻辭是文王所制,不應云“王用亨于岐山”。又明夷六五“箕子之明夷”,武王觀兵之后,箕子始被囚奴,文王不宜豫言“箕子之明夷”。又既濟九五“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禴祭”,說者皆云西鄰謂文王,東鄰為紂。文王之時,紂尚南面,豈容自言己德受福勝殷?又欲抗君之國,遂言東鄰西鄰而已。
后人對此續(xù)有考證,認為晉卦卦辭“康侯用錫馬蕃庶”,說的是周初武王弟衛(wèi)康叔之事。(見顧頡剛:《周易卦爻辭中的故事》)如此說來,《周易》卦爻辭的時間下限就到了成王時。
如何解決《周易》卦爻辭有文王身后事與文王作《易》說的內(nèi)在矛盾?孔穎達《周易疏》提出:《左傳》韓宣子適魯,見《易象》云:“吾乃知周公之德?!敝芄涣餮灾r,亦得為憂患也。驗此諸說,以為卦辭文王,爻辭周公。馬融、陸績等并同此說,今依而用之。所以只言三圣,不數(shù)周公者,以父統(tǒng)子業(yè)故也。案《禮稽命征》曰:“文王見禮壞樂崩,道孤無主,故設經(jīng)禮三百,威儀三千?!逼洹叭佟薄叭А奔粗芄啤吨芄佟贰秲x禮》,明文王本有此意,周公述而成之,故系之文王。然則《易》之爻辭,蓋亦是文王本意,故《易緯》但言文王也。
孔穎達的卦辭文王、爻辭周公說能解決“爻辭多文王后事”的問
陜西考古博物館展出的寶雞石鼓山商周墓地出土的犧尊。新華社發(fā)
題,但并不能解決卦辭也有文王后事的問題。所以,此說并不能令人信服。但“父統(tǒng)子業(yè)”說,與《淮南子·要略》的“周室增以六爻”說卻可相通。所謂“周室”,不僅指周文王,應該說也包括周公在內(nèi)。《論衡·正說》篇有“文王、周公因彖十八章究六爻”說,也是認定《周易》卦爻辭的制作者為周文王、周公。
作者父子不分,或者以父代子,或者以子代父,這是古人的習慣。比如歷代都說《史記》是司馬遷之作,但我們讀《史記·太史公自序》,知道其實它是司馬談、司馬遷父子之作。說是司馬遷之作,則是以子統(tǒng)父了。
“父統(tǒng)子業(yè)”說將《周易》卦爻辭的作者由周文王擴大到周公,或“周室”,可以解決《周易》卦爻辭有文王后事的矛盾;以文王作為“周室”的代表或文王、周公的代表,這也是合乎情理的。說周公參與了《周易》卦爻辭的制作,從史籍記載來看,很有可能。
《左傳·文公十八年》記季文子使太史克對魯宣公說:“先君周公制周禮?!薄秶Z·魯語》說:“若子季孫欲其法也,則有周公之籍矣?!薄墩撜Z·為政》載孔子語:“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薄栋速菲舱f:“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孔子論及周禮,每每與周公相聯(lián)系。正因如此,所以《述而》篇他說:“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孔子所說的損益殷禮,“監(jiān)于二代”的不是別人,正是周公?!吨芤住芬粫d于《周禮·春官》,為太卜所掌。周公制禮作樂,對《周易》的卦爻辭作了改編加工,完全有可能。
所以,孔子的“文王作《易》”說,是難以否定的??追f達的“父統(tǒng)子業(yè)”說以文王為文王周公父子的代表不失為一種合理的解釋。從《周易》本經(jīng)和先秦、兩漢的文獻記載看,周文王囚于羑里時,可能對六十四卦的卦序做了一定的編排,以至形成了今天通行的卦序,這是所謂“演”;文王又將六十四卦系以一定的卦辭和爻辭,這是所謂“增”;文王所系之卦爻辭,后來又經(jīng)過以周公的改編、加工,最后形成《周易》本經(jīng),也就是六十四卦的卦爻辭。
“高宗伐鬼方”記錄了什么
文王、周公父子作《易》說,在《周易》卦爻辭里是說得通的?!吨芤住坟载侈o不但有系統(tǒng)的周人早期故事,更詳于文王拘羑里而反商的記載,當是明證。
我們先看既濟卦九三爻辭“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
這里的“高宗”,從西漢淮南王劉安、三國虞翻起,人們就認定指的是“殷王武丁”,幾無異議。但殷高宗武丁是公元前1250年至公元前1192年時人,而周人先祖中,與“戎”人斗爭最著名者,應該是王季。《太平御覽》卷八三皇王部:“《紀年》曰:武乙即位,居殷。三十四年,周王季歷來朝,武乙賜地三十里,玉十瑴,馬八匹。”《后漢書·西羌傳》注:“《竹書紀年》:武乙三十五年,周王季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翟王也。”“《竹書紀年》曰:太丁二年,周人伐燕京之戎,周師大敗也?!薄疤∷哪?,周人伐余無之戎,克之。周王季命為殷牧師也?!薄疤∑吣辏苋朔ナ己糁?,克之。十一年,周人伐翳徒之戎,捷其三大夫也?!币虼耍恕案咦凇碑敒橹苋酥咦?,應該指王季。
這一認識,在未濟卦九四爻辭可以得到印證。所謂“貞吉,悔亡。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賞于大國”即“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賞于大國,貞吉,悔亡”,是說:震用討伐鬼方多年,功成受到大國的賞賜,必定吉利,沒有什么后悔的。
10月30日,小朋友在北京考古遺址博物館琉璃河遺址館區(qū)觀看文物。位于北京市房山區(qū)的琉璃河遺址是周初燕國的封地所在。新華社發(fā)
“大國”當為“大邦”,指商,此時周人尚臣服于“大邑商”。“貞”,定也,必也,當為語氣副詞?!胺ス矸健倍嗄甓晒?,受到“大邑商”的賞賜,“貞吉”,必定是吉利,必定是“悔亡”。這些都好理解。不好說的則是“震用”。
從“有賞于大國”來看,“伐鬼方三年”的高宗,不可能是殷高宗武丁。武丁為“大邑商”之王,他“伐鬼方三年”而成功,怎能“有賞于大國”?既然“有賞于大國”,就必然是較“大邑商”小的邦國,臣服于商的邦國。這一點,我們從“震用”的釋讀中可以得到支持。
關于“震用”,歧解頗多?;蛴枴罢稹睘槔?,為動;“用”,以也?!罢鹩梅ス矸健?,以雷霆之勢討伐鬼方。或以“震”為人名,指周伯或周臣。王玉哲先生則認為此“用”字為“周”字之訛?!墩f文·口部》“周,密也,從用、口?!奔坠俏摹⒔鹞闹械摹爸堋弊执蠖紵o“口”,即成了“用”字?!罢鹩谩奔凑?、周兩個小國?!罢稹碑斪x作“岐”。呂祖謙《音訓》:“震字,晁氏曰:《漢名臣奏》作‘袛’?!倍吨芤住汀坟浴盁o袛悔”陸德明《釋文》云:“袛,九家本作?。”原因是“袛”與“祇”形近而混,而“祇”與“?”音同。因此“震”,本當作“岐”?!罢鹩谩保斪鳌搬堋?。
“岐周”之稱,文獻習見。周人從古公亶父起就居于岐山之下,其稱為“岐周”,非常自然?!秴问洗呵铩ど鞔笥[·貴因》:“武王使人候殷,反報岐周曰:‘殷其亂矣。’”此即是以“岐周”稱周人。
因此,未濟卦九四爻辭的“震用伐鬼方”即“岐周伐鬼方”,也就是周人伐鬼方。此周人為誰呢?從既濟卦九三爻辭“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來看,當即“高宗”。此“高宗”不可能是殷高宗武?。蝗绻且蟾咦谖涠?,未濟卦九四爻辭則不能稱之為“岐周”。因此,此“高宗”當為周人之高宗無疑。
《史記·周本紀》不見周代廟號?;蛟黄鹪从谏坛膹R號,周朝并沒有延用。也有說周人已有廟號,至于“七廟”分別為誰,則有異議。
《白虎通義》卷十二《宗廟》曰:“周以后稷、文、武為七廟,后稷為始,與文王為太祖,武王為太宗?!钡苏f并不完全可信。
《國語·周語下》:“歲之所在,則我有周之分野也。月之所在,辰馬農(nóng)祥也,我太祖后稷之所經(jīng)緯也?!薄抖Y記·王制》:“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而七?!编嵭ⅲ骸疤?,后稷?!倍际且院箴橹苤妗?/p>
《詩·魯頌·宓宮》:“后稷之孫,實維大王,居岐之陽,實始剪商。至于文、武,纘大王之緒?!薄妒酚洝ぶ鼙炯o》說:“古公亶父復修后稷、公劉之業(yè)”,“古公卒,季歷立”,“公季修古公遺道”,“(文王)追尊古公為太王”。古公避戎徙周,實現(xiàn)了由西戎向華夏的巨大轉變,周人尊之為“太王”,疑即太宗。
1936年時徐中舒先生指出“震用伐鬼方”當是《竹書紀年》記載的周王季歷伐鬼戎之事,楊寬先生采納了此觀點。而后方詩銘、王修齡《竹書紀年輯證》說同。既然“伐鬼方”是“周王季歷伐鬼戎之事”,則“岐周”之“高宗”為季歷,殆無疑義。
這是它書未載的周先祖的一個重要故事。
“帝乙歸妹”記載的商周大事
泰卦六五爻辭和歸妹卦六五爻辭關于“帝乙歸妹”的記載也是周先祖歷史上的一件大事。
泰卦六五爻辭“帝乙歸妹,以祉。元,吉”,是說:商王帝乙下嫁公主,(人皆)以為福慶。(其實要)善為處理,才能吉祥。
“帝乙”,商王,名乙,商紂王的父親?!皻w妹”,嫁女。此指帝乙下嫁公主給周文王?!耙浴?,以為,認為。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卷一:“以,猶謂也?!薄蹲髠鳌ふ压迥辍罚骸埃ü└骊皩O,臧孫以難;告郈孫,郈孫以可,勸?!薄办怼?,福,福慶?!霸保?,此指善為處理,與人為善。
“帝乙歸妹”之事《詩·大雅·大明》也有記載:“文王初載,天作之合。在洽之陽,在渭之涘。文王嘉止,大邦有子。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親迎于渭。造舟為梁,不顯其光。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纘女維莘。長子維行,篤生武王。保右命爾,燮伐大商?!边@是說:文王年輕時,皇天給他好姻緣。文王迎親到洽水北,就在那渭水河岸邊。籌備婚禮喜洋洋,殷商有位美麗的姑娘。殷商這位美麗的姑娘,長得就像那天仙一樣。卜辭表明婚姻很吉祥,文王親迎來到渭水旁。造船相連作渡橋,婚禮隆重很榮光。上天有命從天而降,降給這位周文王。在周原之地京都之中,又娶來莘國姒家姑娘。長子雖然早離世,幸好還有武王生?;侍毂S用钏叭ヒu擊討伐那殷商。
“大邦商”“帝乙歸妹”,周人雖然以為福“祉”,但“帝乙”所“歸”之“妹”并沒有做到“元”,并沒有處理好跟周人的關系。何以見得?文王又“纘女維莘”,續(xù)娶了莘國的姒姓女子,而且在“長子維行”,長子伯邑考去世后,這位莘國的姒姓女子“篤生武王”,又恰好生下了周武王。于是,情況就變化了。這一點,從下面這條爻辭可以得到印證。
歸妹六五爻辭“帝乙歸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月幾望,吉”,這是說:商王帝乙將公主下嫁,但后來公主作為正室的服飾卻不如其側室的優(yōu)良;月亮已經(jīng)由盈轉缺,吉祥。
這里的“君”,指天子、諸侯之妻,也稱君夫人。《詩·鄘風·鶉之奔奔》:“人之無良,我以為君。”毛傳:“君,國小君?!笨追f達疏:“夫人對君稱小君,以夫妻一體言之,亦得曰君?!薄榜恰?,衣袖。這里代指衣飾?!版贰保抟环驗閭仁抑?。此指側室,也就是如夫人?!傲肌?,善,這里指衣飾華美。
“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表面是講正妻的衣飾不如側室華美,實質(zhì)是說“帝乙”所“歸”之“妹”作為正妻在文王那里失寵了,而側室則得勢了。這也是《詩·大雅·大明》所謂“纘女維莘”,作為側室,“篤生武王”,聲勢高漲所致。
如何看待這一變化呢?爻辭借天道以明人事,要大家正確對待。
“幾”,讀為“既”。帛書《易經(jīng)》本、陸德明《釋文》引荀爽皆作“既”。“既”“幾”聲同韻近,故可換讀?!巴保孪嗝??!夺屆め屘臁罚骸巴?,月滿之名也?!鞭r(nóng)歷每月十五日(有時是十六或十七日),地球運行到太陽和月亮之間。當太陽從西方落下去月亮正好從東方升上來的時候,地球上看見的月亮呈圓形,這種月相叫“望”?!霸聨淄保忠娪谛⌒筘陨暇咆侈o、中孚卦六四爻辭。王輝認為:“當以‘既’為正字,‘幾’為誤字。‘既望’乃西周金文習見之月相術語,指每月十六日至二十二、三日,周原甲骨所見者還有‘既吉’(H11:54)、‘既魄’(H11:13)、‘既死’(H11:55)等,字均作‘既’而不作‘幾’,子夏、京房作‘近’,是取義于‘幾’,亦誤?!保ㄍ踺x:《馬王堆帛書〈六十四卦〉校讀札記》),李學勤先生也在《靜方鼎補釋》中說:“靜方鼎銘‘月既望’,即《周易》經(jīng)文的‘月幾望’。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卷五云:‘《易·歸妹》月幾望,荀本幾作既’,兩字相通?!录韧褪恰韧?。”
帛書《昭力》認為,此條爻辭是講“處(主)女之義”,女主的為人之道。這說明妻妾的地位不是一成不變的,“其娣”有德勝過“其君”,就像月相有盈有缺一樣正常,也應視之為“吉”?!盾髯印ね踔啤菲f:“賢能不待次而舉,罷不能不待須而廢……雖王公士大夫之子孫也,不能屬于禮義,則歸之庶人。雖庶人之子孫也,積文學,正身行,能屬于禮義,則歸之卿相士大夫?!奔彝ダ锲捩酪矐绱?。
值得注意的是,爻辭所言文王之家事,其實是商周兩國關系變化之反映。周人力量弱小之時,臣服于“大邑商”,“帝乙歸妹”自然視之為“祉”。周人力量逐漸強大起來,要與商人爭奪天下之時,“帝乙”所“歸”之“妹”在周人那里必然地位下降。
“文王拘羑里”所記錄的歷史細節(jié)
文王拘于羑里,是商周關系上的一件大事。隨卦上六爻辭、升卦六四爻辭、坎卦六四爻辭、坎卦上六爻辭,都是反映這一故事的。
隨卦上六爻辭“拘系之,乃從維之,王用亨于西山”,據(jù)上海博物館藏楚簡《周易》當作:“系而拘之,縱乃之,王用亨于西山?!笔钦f文王被商紂王拘押幽禁,釋放后產(chǎn)生了背離之心,因而在岐山設祭(出師反商)。
“拘”,拘捕、扣押?!跋怠保?,縛系?!熬邢抵保莱啽井斪鳌跋刀兄?。
“乃從”:當依楚簡本作“從乃”?!皬摹?,讀為“縱”,釋放?!熬S”,意為有二心。
“亨”,讀為“享”,享祭。“西山”,當指岐山。阜陽漢簡本作“支山”。岐山在鎬京之西,故稱西山。周族古公亶父曾率眾自豳遷于山下周原,筑城作邑。后成為周人伐商的根據(jù)地。“王用亨于西山”,指文王在岐山設祭出師。
《史記·周本紀》記載,文王被赦歸周,先后“伐犬戎”“伐密須”“敗耆國”“伐崇侯虎”。“王用亨于西山”,當指這些戰(zhàn)事。
升卦六四爻辭“王用亨于岐山,吉,無咎”也是講這一故事,并且肯定了文王的這一行為,認為是吉利,沒有咎害。為什么?因為周人眼中文王反壓迫,是正義之師,得天下之人和,自然“吉”而“無咎”。
坎卦六四爻辭“樽酒,簋貳,用缶,納約自牖,終無咎”,是說:一杯淡酒,兩簋粗食,用瓦缶盛物,文王在羑里遭受的待遇如此簡陋,但最終還是沒有咎害。
“樽”,木制的酒器?!伴拙啤?,杯酒,形容酒少。“簋”,盛黍稷的食器?!绑E”,兩簋食物,形容食物少?!绑尽?,瓦器?!坝皿尽?,用瓦缶盛物。
“納”,收納、接受、遭受?!凹s”,簡約,此指“樽酒,簋貳,用缶”這種簡陋的飲食待遇?!白浴?,于?!半弧保措焕?,殷獄名。通“羑”。“納約自牖”,文王在牖享受簡陋的待遇,這是文王拘于羑里的委婉說法。
“終無咎”,指文王終于走出坎險,從羑里脫險而出。其事情之始末,《史記·殷本紀》中有記載:“九侯有好女,入之紂。九侯女不喜淫,紂怒,殺之,而醢九侯。鄂侯爭之強,辨之疾,并脯鄂侯。西伯昌聞之,竊嘆。崇侯虎知之,以告紂,紂囚西伯羑里。西伯之臣閎夭之徒,求美女奇物善馬以獻紂,紂乃赦西伯。西伯出而獻洛西之地,以請除炮格之刑。紂乃許之,賜弓矢斧鉞,使得征伐,為西伯。……西伯歸,乃陰修德行善,諸侯多叛紂而往歸西伯?!?/p>
坎卦上六爻辭“系用徽纆,寘于叢棘,三歲不得,兇”,這是說:被繩索捆縛,囚禁在監(jiān)牢,多年不能解脫,兇險。
“系用徽纆”,系以徽纆,以徽纆系?!盎绽g”,繩索。三股曰徽,兩股曰纆。
“寘”,安置,安放,引申為囚禁?!皡布?,九棘、棘木,王之外朝,司寇審理獄訟之處。此指監(jiān)獄。
“三歲不得”,多年不能解脫。《左傳·襄公三十一年》載北宮文子說:“紂囚文王七年?!辟Z誼《新書》說:“文王桎梏于羑里,七年而后得免?!笨梢娢耐醍敃r被拘時間應在“三年”以上。此“三年”當為虛指。
太史公只說“紂囚西伯羑里”,但文王在羑里的待遇如何,關押了多久,太史公并沒有詳說,坎卦六四爻辭與上六爻辭不但補充了文王拘于羑里的生活細節(jié),還點明了大致時間,非常珍貴。
這兩條爻辭并沒點出文王之名,但從細節(jié)的描寫來看,作為文王本事信而有征。帛書《要》篇孔子說:“文王仁,不得其志,以成其慮。紂仍無道,文王作,諱而辟咎,然后《易》始興也。”明夷卦《彖傳》也說:“內(nèi)文明而外柔順,以蒙大難,文王以之?!边@兩條爻辭就是具體的注腳。
小結
《周易》上述八條爻辭,給我們介紹了周先祖王季“伐鬼方”的故事、文王的婚姻、文王拘于羑里的生活以及文王興兵反商的原因。這里的有些內(nèi)容是我們熟知的,有些則是我們習焉不察而為史家失載或誤讀的重要事件。
王季任周方邦君四十年,在帝乙的扶持下伐戎有大功,獲封西伯,奠定了周在西土的顯赫地位。既濟九三與未濟九四爻辭載其“伐鬼方”之事,非常具有典型性。
文王前十一年致力于伐戎、和諸侯;被囚七年,以宣誓效忠與行賄獲釋;獲釋后“受命”七年,替商王伐叛邦,壯大了周。泰卦六五爻辭、歸妹六五爻辭記載他婚姻的變化,反映出商周關系的變質(zhì);坎卦六四爻辭、坎卦上六爻辭描寫了文王拘于羑里的生活,將文王的蒙難細節(jié)化了,表現(xiàn)出周人對受迫害的記憶刻骨銘心;隨卦上六爻辭、升卦六四爻辭不但記載了文王興兵反商,更重要的是揭示了其起兵是因為商紂王欺壓太過,文王不得不反。從這種敘述立場來看,顯然是周人特別是“周室”的口吻。
武王繼承了文王的事業(yè),其繼位第四年率先發(fā)難滅商。這么一個重要的人物,《周易》卦爻辭竟沒有反映。這正證明了孔穎達“父統(tǒng)子業(yè)”說的合理性。推想“制禮作樂”的周公在修訂文王所作《周易》卦爻辭時,雖有一定程度的補充改進,但還沒來得及加進武王的故事并對卦爻辭做大幅度的改寫。因為畢竟是文王“拘羑里”而“演《周易》”,以周公為代表的“周室”不能不有所考慮。
說《周易》卦爻辭為文王、周公為代表的“周室”,也就是周人所作,我們從履卦卦辭及六三爻辭中也能得到一定的支持。履卦卦辭說:“履虎尾,不咥人,亨?!逼淞侈o說:“眇能視,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兇:武人為于大君?!标懙旅鳌夺屛摹罚骸皢A,嚙也。馬云:龁?!薄墩f文·齒部》:“龁,嚙也?!敝两耜兾鞣窖苑Q“吃飯”為“咥飯”。從“咥人”說來看,《周易》卦爻辭的作者肯定是周人。這跟孔穎達“父統(tǒng)子業(yè)”之說也是相吻合的。
《光明日報》( 2022年11月19日?10版)
[ 責編:丁玉冰]關鍵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