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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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威(中國傳媒大學(xué)訪問學(xué)者、黑龍江綏化學(xué)院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副教授)
讀陳尚君《我認識的唐朝詩人》,忽然想起“孤勇者”這個詞。身處繁華時代沉默而堅守的孤勇者,幾十年如一日沉浸于浩如煙海的唐詩中,踽踽獨行于大唐的朝堂山野,且行且思,苦樂自知。
毫無疑問,唐詩已然構(gòu)成中國人最基本的美學(xué)眼光、人生情感和文化記憶。那些燦若繁星的詩句,如同日月光耀長空,江河代代奔流。但是,寫下這些不朽篇章的詩人,隔著1400年的時間,被沉沉的歷史塵埃遮蔽,他們真實的生活面貌和精神風采已模糊不清。況且,越是訊息糾纏,他們似乎離我們越是遙遠,距離與隔膜愈加強烈,這對深刻理解和真正領(lǐng)悟唐文學(xué)是極大的障礙。
《孟子·萬章下》云:“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陳尚君穿行于唐詩中,以堅實的學(xué)術(shù)考證和嚴謹?shù)奈膶W(xué)風度,在廣闊生活的歷史背景下,將那些他所“認識的”偉大詩人請下神壇,貼近每一個寫作現(xiàn)場,探尋唐詩的發(fā)生秘密,引領(lǐng)我們一同回到那個天才輩出、家弦戶誦的唐朝,一攬氣象萬千的大唐圖景和輝煌燦爛的唐詩盛世。
頌其詩
——用體驗的方式品讀一首唐詩
說唐詩鮮活生動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的文化性格與人生態(tài)度,不如說唐詩替代我們說出了中國人內(nèi)心一直在翻騰,但又無法準確描述的話?!昂?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當我們耳邊響起這些遙遠的詩句,如同想起曾經(jīng)朝夕相處卻又惜字如金的父親,仿佛他始終陪伴身邊從未離開,我們的身上流淌著他的血液,我們的聲音中蘊藏著他的語調(diào),如大地般遼闊深沉的回聲。這就是一幕沉默的場景,在這個場景里,仿佛沒有任何一個字直抒他的意圖,但我們明了他的心情。這大概是基因的力量,是唐詩的生命指向,當我們被代入這個場景,我們?nèi)松蓄愃频纳w驗會被調(diào)動起來,與之共情。
唐詩5萬首,唐詩人4000余位,普通讀者除了熟知大詩人的詩作,數(shù)不清的唐詩仿佛一只只永遠無法降落的鳥,孤懸在歷史的天際,飄忽不定。沒有空間坐標,沒有時間坐標,我們無法推斷一首膾炙人口的詩歌如何誕生,詩人的處境與心境若何,有的甚至獲得一個線索都不是件簡單的事,在歷經(jīng)了長久的遷徙流轉(zhuǎn)之后,那么多作品,隱匿了創(chuàng)作地點、年代、背景,甚至對它的作者都一無所知。石頭可以扛得住歲月的磨損,但石頭上的紋路早已模糊不清。
如何深入一首唐詩的內(nèi)部,真正地讀懂一首唐詩,陳尚君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別樣的路徑。他在自序中開宗明義,“每個詩人都是活生生的人生”,他說“希望借此展開唐代詩人真實人生的畫卷,介紹各自不同的生命歷程和詩歌成就,就各自走過的悲歡人生解說他們的作品”。那就是跟隨詩人的生命軌跡,與他們一起體驗或無職無權(quán)、或春風得意、或多難多災(zāi)、或窮愁困厄的生活境遇,把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的數(shù)據(jù)化、工業(yè)文明的生活節(jié)奏變緩,調(diào)整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時差,來到古人的身邊,看被我們一直奉若神人的唐朝詩人是如何寫詩的,由此追溯一首首唐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一個個詩人的生活經(jīng)歷,拉近我們與古人的距離,貼近古人的心跳,從而感覺遙遠的詩意。
杜甫為世人耳熟能詳,其傳記版本諸多,但大都沒有回答“他為何離蜀,為何滯峽,出峽后又為何奔走荊湘”這一歷史疑團?!抖鸥Φ拇髿v三年》一篇從時間到空間,作者考證研究針腳細密達到窮盡極致,輔以人事交往,幾乎將杜甫大歷三年的微博、朋友圈,甚至《全唐詩》翻了個遍,即使現(xiàn)今的戶籍警利用互聯(lián)網(wǎng),也很難對一個人的行蹤查訪得如此詳盡。比如作者還發(fā)現(xiàn),同時空的詩人戎昱在此時間段,行蹤竟與杜甫高度重合,尋著他的蛛絲馬跡試圖探尋杜甫與其有沒有溝通交流……李白“千里江陵”一日可還,杜甫卻足足走了半年。即使“天下戰(zhàn)事紛擾,老儒已成人間棄物”,他依舊相信朝廷對自己有恩德,所處時代不會再差下去,自己不會無路可走。因于詩名,所經(jīng)巫山、峽州、松滋等地都有朋友接待,但他都委婉謝絕,“不需要諸特別的幫助”;因為行途艱難,他只能偶爾參加一些捧哏場面;杜位時任司馬,以及早已答應(yīng)要迎接兄長到江陵并安排到當陽居住的杜觀,并未對胞兄多少照顧,除“親朋無一字”,他沒有一句埋怨,依然藥餌隨身,孤舟將行,走到最后,他的目的地仍然不明確……陳尚君為讀者透辟離析了此段時間一代詩圣的人生際遇,并以一個文人低沉的嗓音,敘述了杜甫在他人生低處的窘境。偌大一個唐朝,杜甫不知該投奔誰而去,等待他的,只有中國文化史上一位詩歌圣人的歸來。杜甫的大歷三年,走進了中國古今大地上浩大的人群,走向人間,走向人之所居,走向億萬黎民所生息的地方,而卻走不出籠罩在迷霧里的個人命運的困頓和沉郁。
傳(唐)王維《雪溪圖》
王鐸草書《杜甫秋興》?資料圖片
知其人
——從朋友的角度結(jié)識大詩人
唐朝的詩人,除卻幾位大詩人,多數(shù)如同蘇軾所說,“萬人如海一身藏”,身后只留詩名,沒有人注意,逃過了所有人的視線追蹤;有的詩人,在紛雜、擁擠甚至有些臟亂的街巷里過著或隱秘、或穩(wěn)妥、或自得的生活,不被人知。
按照歐文·戈夫曼的擬劇理論,人生仿若舞臺,人人都在這舞臺上完成自己的表演,而舞臺并不能完全示眾,因此便分成了前臺和后臺。了解一個真實的個體或一個時代,只通過前臺的呈現(xiàn)是不夠全面的,而只有深入其后臺,我們才能更接近真實或真相。陳尚君先生在4000個唐詩作者中擇取的這50余位詩人,除對歷史前臺一些重要節(jié)點進行關(guān)注,更多的是對唐代詩人后臺的挖掘和展示,加之其嚴謹?shù)膶W(xué)術(shù)態(tài)度,對史料文獻近乎苛刻的研讀,最終在浩繁紛雜的歷史碎片中,勾連復(fù)原出一段段完整的生命歷程或被存疑的某個人生片段。
如果記憶的面向只是前臺,那么人們記住的只是在時間節(jié)點上有意義的大事件,換作個體也只能簡化為職位、經(jīng)歷和后人的評判,但陳尚君卻將筆觸拓展到后臺,一個又一個類似崔融這樣鮮活又真實的個體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于是我們不禁慨嘆:原來你也如我一般,有那么多無奈煩惱啊。那些因著真實人性使然的是是非非,也就可以理解和包容了。
崔融是初唐“文章四友之一”,其兩度侍奉太子、兩度從軍邊塞,做過兩項在文學(xué)史上有意義的工作:一是編選《朱英學(xué)士集》,二是著成《唐朝新定詩體》,依附過張易之兄弟,神龍革命被貶,死后獲謚文,這是歷代文人的最高榮譽。若從歷史前臺記錄來看,崔融的一生可謂成功。然而當我們走進《崔融:困擾在天后落網(wǎng)中的人生》一篇,看到的卻是更為多維而真實的崔融,他有創(chuàng)作出“月出西海上,氣逐邊風壯。萬里度關(guān)山,蒼茫非一狀。漢兵開郡國,胡馬窺亭障。夜夜聞悲笳,征人起南望”這樣詩句的才氣,李白甚至沿其意另成新篇“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guān)……”歷史記錄其文筆出眾,凡朝廷大手筆,多由皇帝手赦交付完成,比如高宗與武后、太子李賢及群臣巡幸嵩山時就將刻碑事宜交付給他完成,但其在文學(xué)史上成就卻遜于韓愈等人。那崔融到底是怎樣的一種人?職場上的他真的是春風得意嗎?陳尚君先生引領(lǐng)著我們看到了一個更為具象的崔融:他承命撰碑,是在侍奉太子李賢期間,而主導(dǎo)刻碑的“從當年情勢分析為武后而非高宗”,多方政治勢力膠著在一起,話怎么說,文怎么書,人怎么做,這就是崔融的職場困境。在武后殘酷的政治背景下,崔融已不是簡簡單單的宦海沉浮之擾,而是身家性命之憂。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思慮重重便是崔融職場的寫照,陳尚君對崔融的總結(jié)就是“被女皇裹挾所困擾,似乎一直沒有找到人生定位,可為浩嘆”。若沒有陳尚君在故紙堆里的深入探尋、沒有朋友般的與崔融促膝長談,我們怎知這位表面光鮮的職場白領(lǐng)內(nèi)心有如此這般的焦灼與苦痛?
除了對人物的深入探訪,陳尚君還以現(xiàn)代影像處理技法,將二維平面圖變成三維立體影像,跳出單一的詩人詩作文本線索,結(jié)合詩人所在時間軌跡、空間軌跡、人際互動來還原人物和事件,建構(gòu)了一個三維立體的敘事邏輯,讓千年前的人物得以真實而生動地復(fù)現(xiàn)。
生卒年份有交集的詩人是不是好友?關(guān)系如何?他們之間有怎樣的互動?陳尚君先生在講述一個詩人生平事跡時,不僅僅是以其詩作為主要資料,而且將與詩人有關(guān)的歷史文獻都進行了梳理和整合,然后按著時間、空間、人際關(guān)系將一些事件進行有機勾連,一個個動態(tài)的人生故事便娓娓道來。
“每篇皆曾閱讀五到十遍,每人皆窮搜文獻,務(wù)知始末,名家固得了然于胸”,陳尚君為漸漸遠去的一個朝代默默地做了這樣一件事情,為他熟悉且鐘愛的唐詩作者朋友們做了這樣一件事。此一刻,唐朝的一眾詩人,在這位穿越1400年的學(xué)者引領(lǐng)下,夾著大唐的往事與風聲,徐徐走向我們,成為知心朋友,而不再是高不可攀的神化了的人物。
先前,這些構(gòu)成我們閱讀經(jīng)驗中文學(xué)坐標的人物,他們都一樣,只是一個一個故去的書本里的文化符號。但是,通過陳尚君與這些唐朝的詩人相遇、相識、相知之后,我們會有趣地發(fā)現(xiàn),他們每個人之間差別很大,每個人的稟賦、經(jīng)歷、信仰、偏好、興奮點都不一樣,他們之間有爭吵、有辯駁、有欺壓、有對立、有互相瞧不上,當然也有傾慕、有崇拜、有追捧、有和解、有解囊相助,更有刻骨銘心的深情厚誼,因為他們都是秉道持行之人。當我們了解了一個時代詩人的情感、境遇和生命旅途的精彩瞬間,那段文化史就不再是枯水一潭,詩人也不再是詩選目錄中人名的安靜排列,這個時代也就自然而然地活轉(zhuǎn)過來,我們也由此得以進入古人的當代。
論其世
——以超越時代的思維視角解讀一段文化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如何將歷史歸歷史,文學(xué)歸文學(xué),陳尚君作出了努力分辨和高度警惕,戰(zhàn)勝了這一巨大挑戰(zhàn),讓我們真實地感覺到唐代詩人的藝術(shù)品格與浩瀚時代的交織與共振。
偉大的人物共處同一個時代,這本身令人向往。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現(xiàn)代人夢想回到唐朝。那么問題來了,是歷史中的唐朝,還是文化中的唐朝,抑或是唐詩里的唐朝?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唐朝。無論哪個唐朝,時人想找尋的是唐詩所構(gòu)造的那個后世療愈的朝代,我們需要的只是那個寧靜緩慢的盛世牧歌。唐代詩人的文化抱負,讓一個朝代的戰(zhàn)事紛擾、宮廷爭斗都成了背景和陪襯。
而無論哪個時代,人性的多維都是不能被掩飾掉的,人類文明的發(fā)展是其不斷在審視自己的人性中得到進步的,陳尚君于4000位唐代詩人中擇取50余位,將視角從前臺探進后臺,也是在跨時空直面人性,冷靜地審視著復(fù)雜多維的人性。
透過這些詩人和他們所處的年代,陳尚君告訴我們,即便我們身處1400年后的時代,如何習得和養(yǎng)成一些審美習慣和思維方式,進入由偉大靈魂創(chuàng)造的時代,是何等重要。當然,我們不一定會擁有偉大靈魂,但是能夠獲得接近偉大靈魂的機會也是好的。無論時代如何變化,什么是美的、美的多樣性、美和俗的關(guān)系、美和崇高的關(guān)系、美的難度、美的當下性以及美的變與不變,這需要我們思考和辨識,需要我們在審美取向上,面對包括語境現(xiàn)場、時代的變化、主流與支流的文化趣味以及歷史邏輯,我們必須在不斷的自我提升中實現(xiàn)對個人思想的構(gòu)建和時代精神的締造。
于是,燦爛的唐詩背后,那些隱秘的人間煙火,連同中國文化史上的許多斷點在這本書里銜接起來,一個盛唐的生活場域,遙遠的一個朝代,寒冷的朝堂和一派山水,一點點熱鬧起來,活絡(luò)起來。
因為唐代的包容四海,唐人的心理空間豁然打開,于是有了“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蒼茫視野,唐詩給我們帶來的最大震撼,就是它的時空超越感。從這個角度說,陳尚君和他認識的這些朋友,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唐代。這個唐代就是我們想要的唐代,這是一個開放、豐富、高妙而真實的時代。我們所經(jīng)歷和將要經(jīng)歷的時代,如果沒有如此厚重的文化鎮(zhèn)守,我們終將不知從何而來,也將不知流向何方。
《光明日報》( 2023年03月25日?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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