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幾檔比較熱的電視綜藝包括脫口秀節(jié)目,其中有演員的臺詞引發(fā)爭議和批評。他們自己辯解稱這是因為揭示了生活中的一些陰暗面,呼吁大家對諷刺作品要寬容。綜合分析來看,并非大家不寬容,問題恰恰在他們的那些梗,容易制造對立或者擴大分歧。好的諷刺作品,大家不僅從不吝贊美之詞,買單時也是格外豪爽痛快。
通過文藝作品來諷刺社會中存在的不良現(xiàn)象,以期為政者加以改進,是文藝領(lǐng)域自古以來的一個好傳統(tǒng)。對生活現(xiàn)狀有所不滿,編成詩歌民謠傳唱,以期達于上聽。為政者積極回應(yīng),設(shè)采風之官,深入民間收集這類作品,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稘h書》中記載,“孟春三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大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因此能夠做到“王者不窺牖戶而知天下”。
《史記》中特列《滑稽列傳》一章,記錄了淳于髡、優(yōu)孟、東方朔等人的故事。這些人的一個共同特長,是“常以談笑諷諫”。他們遇到問題,從不正面硬杠,不是采取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的決絕態(tài)度,而是針對問題的焦點和矛盾的核心,自編自導自演一些“小節(jié)目”,運用詼諧幽默的方式,巧妙進行諷諫,令對方幡然醒悟,一些看似極難處理的問題,往往就此迎刃而解,所以司馬遷也禁不住感嘆,“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談言微中,問題都展示明白了,癥結(jié)也找準了,開玩笑又不止于玩笑,充滿了智慧和趣味,不僅不會因意存諷諭而受到非議,反而一直為人津津樂道而成美談。
帶有諷刺意味的作品,只要內(nèi)核足夠優(yōu)秀強大,是塊石頭也能煥發(fā)出奪目的熠熠光彩。比如電影《瘋狂的石頭》,一部小成本制作的諷刺喜劇,從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開始成功火起來后,捧紅了年輕導演寧浩和黃渤等演員?!动偪竦氖^》是如何瘋狂“火”起來的,我算是一位親歷者、見證者。
2006年,第九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舉辦,我受單位派遣前去采訪。電影節(jié)開幕后,參會媒體收到一個活動通知,電影《瘋狂的石頭》將于6月19日舉行首映式,導演寧浩和主演劉樺、岳小軍、黃渤參加,特別提示劉德華也將到現(xiàn)場,與媒體記者一起觀看首映,并接受媒體采訪,感興趣的可前往參加。收到這個通知,大家的第一反應(yīng)其實都差不多,都沒怎么當回事。一看這電影名字,就不怎么提神,讓人get不到興奮點,“石頭”還能怎么瘋狂,還能瘋狂出什么特別的故事來?再看導演和主演,之前都沒怎么聽說過,沒有一個很有名氣的。一些媒體直接就放棄了。不過,考慮到首映日的當天,已經(jīng)是開幕后的第三天,電影節(jié)官方大活動已經(jīng)不那么密集了,另外,這個首映式有劉德華參加,華仔的影響力、號召力不用多說,于是大家主要奔著華仔去的。再多說明一點,華仔參加這個活動,可不是單純作為嘉賓捧場,他是以“老板”的身份出現(xiàn)的?!动偪竦氖^》是“亞洲新星導計劃”正式推出后,資助拍攝的第一批作品之一,而這一計劃正是劉德華發(fā)起和資助的,因此劉德華也是這部電影的出品人。
想不到,電影一開播,現(xiàn)場就笑聲不斷,幾分鐘一陣爆笑,從頭笑到尾。放映結(jié)束后,黃渤登臺介紹拍攝花絮時說,拍攝過程中,他們在旁邊看別人拍,也忍不住發(fā)笑,他自己甚至還笑過場?,F(xiàn)場如此熱烈的反應(yīng),也讓劉德華特別興奮。他一直是笑容滿面,來者不拒地回答媒體提出的各種問題。最后,華仔還親自把一位年輕漂亮的女記者邀請到臺上,把影片的重要道具之一,那塊“價值不菲”的翡翠,作為最佳提問的獎品,當場送給了她。
《瘋狂的石頭》的口碑從此開始“爆棚”。媒體不吝筆墨和版面的持續(xù)報道,讓“石頭”的熱度不斷提升,觀眾的胃口也被高高地吊起來。等到6月30日全國公映,已經(jīng)是一票難求。最后,這部投資300萬的小成本電影,足足賺回了2300多萬票房。這個票房數(shù)字,今天看來好像無足輕重,但在當時絕對是一個了不起的好成績,沖到年度電影票房第6名。導演和演員更不用說了,名氣倍增,身價倍增。一塊石頭的“功效”令人咋舌。
《瘋狂的石頭》里面有批評,有諷刺,有的諷刺還相當辛辣,但是情節(jié)設(shè)計非常巧妙,分寸感把握非常準確,演員表演當然也非常出彩,共同成就了電影由“丑小鴨”向“白天鵝”的蛻變。
諷刺類文藝作品的最大難點,主要在于表達的含蓄和巧妙。一旦直白了,無異于當街吵架,趣味也就淡了。魯迅評價《儒林外史》“戚而能諧,婉而多諷”,一個“婉”字,盡顯其妙。比如,中舉后的范進去拜訪知縣湯奉,湯知縣設(shè)宴接待。當時范進母親剛?cè)ナ啦痪茫捶饨▎手?,在三年服喪期?nèi),須受諸多禮制約束。最先,宴席上放的是銀鑲杯箸,范進就扭捏作態(tài)起來,“退前縮后的不舉杯箸”,理由是要“遵制”。換了“一個磁杯,一雙象牙箸來”,還是不行。最后換了一雙“白顏色竹子”的,方才作罷。范進居喪如此盡禮,倒讓湯知縣緊張起來:倘或范進真正遵制不用葷酒,這里又沒備辦素菜,宴席可怎么進行下去?湯知縣正如坐針氈,盤算怎么應(yīng)付局面,文章筆鋒一轉(zhuǎn):“落后看見他(范進)在燕窩碗里揀了一個大蝦元子送在嘴里,方才放心”。如此用筆,表面上沒有一句批評,就把封建士林的那些虛偽,描摹得淋漓盡致,刻畫得入木三分。如此“婉而多諷”的細節(jié),在《儒林外史》中不勝枚舉。
可見,諷刺從來不是問題。問題在于不對路,不得法,無腦耍梗,不適宜地抖機靈。尤其值得警惕的是,打著諷刺的名號,為了流量憑空制造話題,為搏出位而模糊價值觀、制造對立和分裂,這樣的所謂諷刺無關(guān)藝術(shù),受到批評也就不足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