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泉城濟南旅游,有兩處景點必看,一是趵突泉,二是大明湖。看過之后,細心人會發(fā)現(xiàn),這兩處名勝的顯眼處都有“硬傷”:前者,泉眼石碑上的“突”字頭上少了一“點”;后者,正門牌坊上的“明”字“日”字旁中多了一“點”。這兩個明顯的錯誤,卻承載了一個傳說:當年刻寫后的趵突泉石碑立到泉眼旁時,因泉水噴薄洶涌上躥出四五米高,幾下子便把“突”字的“點”給沖掉了,這個“點”掉到水里后,順水漂到了大明湖,于是,大明湖的“明”字中,“日”字旁便多了一筆變成了“目”。
實際上,“趵突泉”三字為明代山東巡撫胡纘宗所寫;“大明湖”三字是從大明湖碑上拓下來的,為清嘉慶年間著名書法家于書佃所書。這種書寫,刀法上叫“添筆”或“缺筆”,在許多景點都可以看到。比如曲阜孔府的楹聯(lián):“與國咸休安富尊榮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上聯(lián)中的“富”字少上面一點,意為“富貴無頭”;下聯(lián)的“章”字下面一豎一直通到上面,則表示“文章通天”。還有,有著“天下第一錯字”之稱的“避暑山莊”,“避”字中的“辛”字底下兩橫下多了一橫,是康熙認為“避”字不吉利,大筆一揮加上一橫,就沒有逃避之意了。最有意思的是乾隆爺下江南,在西湖湖心亭寫下了“蟲二”倆字,被解讀為寓意“風月無邊”。
筆者不懂書法,對這種添筆、缺筆藝術(shù)自是門外漢。但有一個視閾邏輯卻烙印鑿鑿:凡題寫匾名的人,造字必須具有成為“偶像”的資格。沒有這個作為前提,任你寫得再好,也絕不會有人理睬,更不會有人花費時間和精力為你營銷。
文學藝術(shù)也是如此。胡適先生曾寫過一首名喚《蝴蝶》的白話詩:“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不知為什么,一個忽飛還。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僅就其格調(diào)而言,充其量打油詩水平,但因為胡適先生在文壇名氣太大,便被粉絲譽為“可貴的創(chuàng)新”。張宗昌有一首《大明湖》,這樣寫道:“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跶。”明明一首乃如宋代《即事》詩一般的打油詩,因為他是雄霸一方的軍閥,也被擁躉們譽為“與大明湖美景渾然天成”“堪稱寫實詩歌的泰山北斗”。
由此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現(xiàn)實中的“飯圈”,不難發(fā)現(xiàn):只要主體人名氣夠大,處于給定組織結(jié)構(gòu)金字塔的頂尖或圈的中心,就可以成為被“飯”的前提,即使錯了也有“粉”的理由,亦有人跟上二次元創(chuàng)作。明代重臣趙南星筆下的《屁頌》,丹麥安徒生筆下的《皇帝的新裝》,雖然出自于不同世紀、不同國度文學家之手,卻殊途同歸,鞭笞了同樣的“飯圈”世相:明明是一個臭屁,因為排泄者是閻王,那動靜便“依稀乎絲竹之音”,那味道便“仿佛乎麝蘭之味”;明明身上不著一絲,因為全裸者是皇帝,臣子就怒贊其穿了“神奇的衣服”,有的甚至連自己的眼神也懷疑起來。
有人曾如是調(diào)侃眼下大數(shù)據(jù)下的粉絲間“爭番”“撕番”流量戰(zhàn)爭:一些原本處于“稻草”層次的粉絲擁躉,為了能捆上“螃蟹”抑或“白菜”,從中獲取參與感與成就感、分得一杯羹,就狂熱地追隨偶像、制造數(shù)據(jù)。那些處于“白菜”“螃蟹”層面的偶像,就像當年劉邦被粉成“龍種”一樣,自然美滋滋地享受著網(wǎng)絡(luò)數(shù)據(jù)為自己贏得的資源。而那些煽風點火、搖旗吶喊、制造商品營銷的經(jīng)紀公司、明星工作室、平臺、資方,為套牢自己的明星粉絲,更是充當著“造熱鬧的不怕事大”的角色。
于是,原本只是蟹爬式的蹩腳字,就被吹成了“珍稀書法”;原本只是席間打著飽嗝吟出的詩文,就被捧成了“千古絕響”;原本荒誕的“飯圈邏輯”,在資本配合粉絲共同完成的吊詭邏輯鏈的作用下,也就似乎合理了起來。這既違背了公序良俗,也扭曲了社會審美觀和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規(guī)律,甚至造成了極為惡劣的“劣幣驅(qū)逐良幣”的毒化影響。
“飯圈”視閾下的畸形審美觀,作祟于其間的思想方法,說白了是一種盲從、偏執(zhí),一種困在數(shù)據(jù)里的消費狂熱。只要你具有成為“偶像”的資格,無論你種花植草還是養(yǎng)阿狗阿貓,無論你的一顰一笑還是口齒留香之余打個飽嗝,都會成為“飯圈”花費時間和精力為你營銷的理由。無疑,這是一種在流量游戲的作用下美丑不分、香臭不辨的反美學文化。與其說“飯圈”在尋找偶像身上某種“美”的密碼,尋找某種噱頭包括怒罵、點贊、辣評的角度,倒不如說是在尋找流量的密碼。
而這一切,之于靠流量“紅”起來的主體人,客觀上都是一種樂見其成的知名度。為了這種“紅”,他們的榮恥、是非界限異化了、泯滅了。或許在他們眼里,流量為王的語境下,罵也好,贊也罷,都不過是一個關(guān)注、一個點贊、一次閱讀、一次播放而已。至于美名乎、臭名乎,在流量面前都變成了無關(guān)宏旨的“呵呵”。故這一怪世相,該速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