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傳統(tǒng)與經(jīng)典生成”專題】
著述的動機及目的何在,著書立說的意義和價值是什么,著述在社會文化中的地位如何,對社會生活有什么樣的影響?各種著述思想的產(chǎn)生、發(fā)展、延續(xù),有無貫穿中國古代歷史始終的規(guī)律性?
著述思想研究:問題的提出與解決
作者:劉暢(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
著述的動機及目的何在,著書立說的意義和價值是什么,著述在社會文化中的地位如何,對社會生活有什么樣的影響?各種著述思想的產(chǎn)生、發(fā)展、延續(xù),有無貫穿中國古代歷史始終的規(guī)律性?
“中國古代著述思想”之提出,是嘗試著從一個較新的視角來重新審視中國傳統(tǒng)文化,用盡量貼近中國古代文化原貌的概念、方法來做一種還原工作。其基本思考和相關(guān)表述詳見筆者已出版的《中國古代著述思想研究》(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1年),茲不展開。依筆者淺見,本研究目前需要解決的主要有如下問題:
獨立與交叉的關(guān)系問題。著述思想的價值在于其或可成為一個獨立的研究范疇,但是也不能忽略它與相關(guān)學科的密切聯(lián)系。在此,與其關(guān)系最近的是文學、史學、文獻學、寫作學、文學批評史、文學思想史這幾個領域。因為,著述思想目前研究的也曾是此前這些學科的研究對象,因而如何讓“著述思想”獲得“獨立性”又避免由于交叉所導致的重復性研究是該研究要解決的一大問題。我們認為,該研究的獨立性在于:它主要側(cè)重關(guān)注“著述”這種文化行為中所體現(xiàn)出的“思想”,二者缺一不可。著述思想,簡而言之,就是人們對著述這種文化行為的思考與想法:著述的動機及目的何在?著書立說的意義和價值是什么?著述在社會文化中的地位如何,對社會生活有什么樣的影響?著與述,即創(chuàng)新與承襲的關(guān)系是什么?述而不作,與作而不述,二者各有何優(yōu)劣短長?各種著述思想的產(chǎn)生、發(fā)展、延續(xù),有無貫穿中國古代歷史始終的規(guī)律性?如果有,它具體是什么?如果有,決定這種規(guī)律的內(nèi)部因素及外部環(huán)境條件又是什么?依此可以看到,有時好像討論的是某個特定領域的問題,實際上其本質(zhì)是“著述思想”問題。例如章學誠在《文史通義》中所論述的“作”與“述”、“著述”與“比類”、“藏往之學”與“知來之學”的問題,盡管發(fā)端于史學,實際上已經(jīng)超越了史學,涉及到“述而不作”中的“述”(即因襲)與“作”(即獨創(chuàng))的關(guān)系問題。所以,應視為一種“著述思想”而非“史學思想”。
以何為綱的問題。著述思想研究,究竟以何為綱?以人為綱,還是以命題為綱?還是人與命題兼顧?目前看,人與命題兼顧似乎可行。已經(jīng)面世的《中國古代著述思想研究》基本是以某人提出的某種主張來帶動一個個命題或?qū)W說,并使之有所延深:例如穆叔與“三不朽”之說,孔子與“述而不作”之說,莊子與“三言”著述方式,曹丕與“文章經(jīng)國”之說,劉勰與“唯務折衷”之說,蕭統(tǒng)與“愉玩”之說等。需要注意的是,在此,有時人與命題關(guān)系很近,例如孔子與“述而不作”、莊子與“三言”;有時,人只是命題提出的一個由頭,例如穆叔與“三不朽”之說。還需要注意的是,總結(jié)概括出一個命題之后,既要入乎其內(nèi),即把概念、文獻記載、材料梳理一一搞清,又要出乎其外,嘗試著有意跳出這個命題,使之具有相對普遍意義和歷史貫通性,例如“述而不作”這個命題,它同“三不朽”或“立言不朽”一樣,是中國古代著述思想的重鎮(zhèn),具有極強的歷史貫通性及普遍指導意義,直至今天我們的文化中還有它的影響痕跡。
“思辨索原”或“理論還原”的問題。羅宗強先生曾指出,古代文學研究需要兩個層次“歷史的還原”,一是“史料的還原”,二是“思辨的索原”。前者注重對原始材料的正確解讀,后者則注重發(fā)現(xiàn)史料間的內(nèi)在邏輯聯(lián)系,得出符合歷史真實的結(jié)論,因而是一種廣義的、更高層次的“還原”(詳見《宋代文學思想史序》)。索者,求也,思也,探也;較之歷史還原,思辨式的索原是一種索解史料間邏輯聯(lián)系、構(gòu)建新的學術(shù)體系的主動突破精神。研究中國古代著述思想,這兩個層面的“還原”都要涉及,且密不可分,即思想方法與概念命名同時誕生。換言之,這一研究在思考“史料、概念還原”之時實際上已經(jīng)涉及了“思想、思辨還原”的問題。這個層次的“還原”注重在古代材料之間建立新的聯(lián)系,提出新的概念、范疇或命題。例如,在探討《莊子》寓言隱喻著述思想的同時,本研究將其與筆者正在思考的另一個問題——思想修辭——聯(lián)系起來,認為:寓言隱喻,作為莊子運用十分嫻熟并臻于爐火純青的著述方式,無疑有著很強烈、鮮明的修辭色彩,因為寓言歸根到底是一種比喻的藝術(shù),只不過比體和喻體有所區(qū)別,而比喻無疑是一種最為常見的修辭格。但是,像莊子這樣以寓言隱喻貫通全書的修辭,又明顯超越了純粹語言層面的修辭。于是,就涉及要區(qū)分一般意義的修辭和莊子這樣將其作為一種整體構(gòu)思和思維方式的修辭。本書傾向于將前者視為語言修辭,而將后者視為思想修辭。于是,由莊子寓言隱喻的著述思想發(fā)軔,可以延伸思考一種思維方式與修辭方式的交叉范疇——思想修辭。尤其考慮到有關(guān)“廣義修辭”或“大修辭”的研究在國內(nèi)剛剛起步,由《莊子》“寓言隱喻”出發(fā)而提出“思想修辭”,或有更大的價值與意義。
應添補的幾個重要命題。說到“兼顧以人和命題為綱”,僅就《中國古代著述思想研究》來看,就不乏遺珠之憾。我們認為,如果是一個成系統(tǒng)、完備的“中國古代著述思想”,至少還有以下命題需要納入:一是孟子“予不得已”之說,二是司馬遷“發(fā)憤著述”之說,三是韓愈“不平則鳴”之說,四是歐陽修“窮而后工”之說,五是中國注疏之學及乾嘉學派所反映出的“以述為作”思想。孟子的著述思想可概括為“豈好辯哉?不得已也”,集中表述在這段話中:
“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瓧钅啦幌ⅲ鬃又啦恢?,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吾為此懼。閑先圣之道,距楊墨,放淫辭,邪說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復起,不易吾言矣?!乙嘤诵?,息邪說,距跛行,放淫辭,以承三圣者。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楊墨者,圣人之徒也?!保ā睹献印る墓戮湎隆罚?/p>
其所體現(xiàn)出一種積極主動的“作而不述”精神,與孔子之“述而不作”大異其趣。史載,明太祖朱元璋讀《孟子》,深感不悅:“帝嘗覽《孟子》,至‘草芥’‘寇讎’語,謂非臣子所宜言,議罷其配享,詔有諫者以大不敬論。唐抗書入諫曰:‘臣為孟軻死,死有余榮?!瘯r廷臣無不為唐危。帝鑒其誠懇,不之罪。孟子配享亦旋復。然卒命儒臣修《孟子節(jié)文》云?!保ā睹魇贰ゅX唐傳》)可以說,從著述思想角度出發(fā),傳統(tǒng)文化中與孔子“述而不作”形影相隨的,還有一種“作而不述”的傳統(tǒng),其特點是堅持“作”的個人獨立性、原創(chuàng)性,并具思辨、批判色彩。補充上這些命題,“著述思想研究”才顯羽翼豐滿、體系完備。
應特別關(guān)注先秦時期子學中所蘊含的著述思想。因為它是著述思想的發(fā)軔時期,是“立言為公”向“立言為私”轉(zhuǎn)變的關(guān)鍵時期,洵如章學誠所論:“至於官師既分,處士橫議,諸子紛紛,著書立說,而文字始有私家之言,不盡出於典章政教也?!保ㄕ聦W誠《文史通義·經(jīng)解上》)正是在此期,才真正出現(xiàn)了表達自己個人思想見解的獨立的“作者”和私家著述——“然則著述始專于戰(zhàn)國,蓋亦出于勢之不得不然矣。著述不能不衍為文辭,而文辭不能不生其好尚。后人無前人之不得已,而惟以好尚逐于文辭焉,然猶自命為著述?!保ㄕ聦W誠《文史通義·詩教上》)其實,如果細心尋繹,先秦諸子著書立說的背后,都有一個“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不得不然”存在。
同時也要關(guān)注形成某種著述思想的多元社會文化背景。以命題和問題為綱,還應看到:思想和觀念形態(tài)并非只是抽象的存在,探討一種思想的形成,除了作者直接展示的成型的文獻材料之外,還要注意到其生存的社會環(huán)境。比如,又如,“唯務折衷”,作為一種著述思想觀念,其形成與劉勰所處的社會地位有著密切聯(lián)系。因此,探討“唯務折衷”問題,不僅要尋繹概念、范疇之間的聯(lián)系,也要注意社會地位、社會距離等因素的影響。劉勰與當時領袖文壇之“時流”的距離,處于一種若即若離的邊緣性角色的微妙狀態(tài)。如能對這種邊緣性狀態(tài)把握準確,分析透徹,無疑就找到了剖解劉勰“唯務折衷”思想形成的另一把鑰匙。
要之,作為一種新的研究思路及觀念形態(tài),“中國古代著述思想”已經(jīng)提出,并初具形態(tài),但作為一種完備、成熟、為學界所接受的解釋體系,距離尚遠。“中國古代著述思想研究”要達到一個成熟、理想的邏輯自洽體系還有一段“漫漫而修遠”的路要走。充實完善,有待來哲。
《光明日報》( 2021年11月15日?13版)
[ 責編:曾震宇]關(guān)鍵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