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昆

冬日的午后，寒風凜冽，雪花紛飛，窗外已是銀裝素裹。案頭的這本《看畫小記》，卻將我的心緒引入一個色彩繽紛的精神世界，一種溫暖的感動氤氳升騰。

《看畫小記》是陸紹陽教授的新著，記錄著他近些年來觀摩西方名家名畫的心靈感受。全書四十余篇文章，擷取四十多個世界級藝術(shù)大師及作品，既作知識普及性的介紹，也有對作品的獨到分析和闡發(fā)。一篇篇讀下來，最打動我的，恰是流淌在字里行間的關(guān)于生命的感受。

作為具有深厚學(xué)養(yǎng)和極高藝術(shù)鑒賞力的文化學(xué)者，陸紹陽對作品的結(jié)構(gòu)、色彩、節(jié)奏、韻律的感知，無疑是敏銳而精準的。他對畫作也有大量細致精微的分析和描述，讓你深入了解草間彌生的圓點世界、康定斯基的線的交響、蒙德里安的格子世界、羅斯科的色塊組合的奧秘，領(lǐng)會“康斯太勃爾的雪花”“維米爾標記”“莫蘭迪灰”的情緒內(nèi)涵……

但是，作者的介紹并不停留于繪畫技法的分析上，也不作太多學(xué)

《看畫小記》?陸紹陽?著

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

理化的解讀闡釋，更多的是通過故事性的講述、詩意的闡發(fā)、哲意的表達，傳達出他觀畫時內(nèi)心體驗到的自然和精神的景觀。

我從他的文字里，看到生命的風景，讀到心靈的詩章。

對《牧鵝少女》的描繪，直接把你帶進一種悠揚的、田園詩般的意境當中，光線、露水、微風、鮮花……都化作一股清泉，從畫面流入文字之中，進而蕩滌你的心靈；對《春》的品讀，更是將你帶進不絕如縷的生命的絢麗旋律——嬉鬧的笑聲、輕盈的腳步聲、花朵綻放的聲音……即使是分析莫蘭迪的《靜物》時，作者也將落點放在畫家如何通過對塊面、色彩和線條的處理，賦予單純的堆積物以生命的氣息，那從中傳遞出的精妙、神秘的力量，能帶給你潮汐涌來般的感覺。

作者觀畫時，對生命氣息的感知是極精微細膩的，不僅有視覺上的投射，更有聽覺、嗅覺上的通感。鑲嵌畫《美杜莎》上那一顆顆小石子附著的藝術(shù)家的體溫、力量和氣息，多年后依然讓作者感受頗深。作者希冀的，是要超越畫作與讀者的時空阻隔，讓讀者通過他的文字，感受到這攝人心魄的生命律動，聽見奏鳴曲一般美妙的生命樂歌。

花神芙羅拉?龐貝壁畫

然而，我們從作者充滿鏡頭感的文字里所感受的生命氣息，絕不只是這些畫面的表象信息，不只是畫面上洋溢著的勃勃生機，也不只是張揚著的對明朗歡樂生活的贊頌。他以滿心的誠意領(lǐng)著讀者去接近的，恰恰是畫面背后閃耀著的多色調(diào)的豐富的靈魂。

在評析愛德華?霍普的《夜游者》時，作者忍不住發(fā)出“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的感嘆。畫面中，一家亮著刺目燈光的街角酒吧，一個服務(wù)生和三個客人，雖同處一個空間，相互之間卻沒有交流。作者用三個關(guān)鍵詞“靜”“空”“亮”，來解釋霍普對于“孤獨”的表現(xiàn)力：在強光的刺激下，畫面亮到?jīng)]有絲毫的溫馨，反而滿溢著無處傾訴的寂寥。而人類靈魂深處，對溫暖和愛的渴望又是如此強烈，面對《克里斯蒂娜的世界》，作者直指畫面的痛點：一個患有腿疾的女孩匍匐在山坡上，無助地面對著可望卻不可即的家。對此，傳統(tǒng)的解讀是畫面表現(xiàn)了“向上”的力量，但作者認為，這幅原名“歸途”的畫所表達的，實為“艱難”的主題：“家雖然近在眼前，但是對她來說是那么遙遠……無力的腿已經(jīng)讓她沒有力氣挪動身子了?！弊髡咧詫漠嬅嬷小翱匆姟钡纳倥臒o助、孤獨，她的傷感與哀愁，這樣直白地傳達給讀者，并非渲染困難，也不只是同情軟弱，其中散發(fā)出來的，恰恰是他心靈深處蓄積日久的溫情。愛是人類最美的語言，愛是人類共通的生命氣息的交融。

讀這些文章時，我常常揣摩作者作為觀者與畫作相遇時的情緒狀態(tài)，因而似乎能聽到他觀畫時或急促或舒緩的呼吸聲，也體會到他歡悅的心情同戰(zhàn)栗的感覺。無論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波濤如何洶涌，他凝視畫作的目光一定是溫和的。浸入畫家筆觸中獨特的生命體驗、強烈的精神特質(zhì)，對他來說，是熟悉而親切的，是可觸可感、息息相通的。正是因為作者與畫家有著一樣閃耀著的豐富美好的靈魂，所以，他的文字才能無限地接近畫家、畫作的內(nèi)在精神。

從陸紹陽的這些文章里，我讀到的，有大量的關(guān)于藝術(shù)的見解與旨趣，更有關(guān)于人類基本問題的深沉思考：如何平衡人與自然、人與命運、個人與群體、藝術(shù)與生活的關(guān)系，如何在喧囂與孤獨、愁苦與喜樂、明快與晦暗的交織雜陳中，參透生活的真義，達到心靈的和諧，從而不失前行的勇氣，讓和平寧靜的藝術(shù)精神充滿純潔的靈魂。這些，都是作者反復(fù)思考并在文章中認真闡發(fā)的。比如，在對《圣三位一體》的品味中，作者領(lǐng)悟到，在面對人間種種不幸后，最好的態(tài)度是用愛、犧牲和堅持來抵抗歲月的磨難，為此，他在文中直抒胸臆：“苦難是人生的常態(tài)，不為苦難擊倒，選擇平靜地面對它，是對人生更大的包容，這也是人類不屈意志的體現(xiàn)?！?/p>

作者說：“沒有經(jīng)過生命體驗的文字是蒼白的?！痹诮庾x一個個復(fù)雜、矛盾、富有詩意美的形象時，作者使用的文字是如此的典雅精致，語氣是如此的平靜和緩，充溢著既詩意又誠實的溫情。這些，恰是這位具有內(nèi)斂溫和氣質(zhì)的文化學(xué)者的稟賦和使命使然吧。他心心念念要通過文字傳遞的，正是深蘊于心的贊頌美和愛的人文精神。

《光明日報》（ 2021年11月21日?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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