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祁小春（中國人民大學藝術(shù)學院教授）；莊謙之（廣東工業(yè)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后）

說起書法，大概每個人都會不約而同地想到中國歷史上的“書圣”王羲之，同時又想到了王羲之蕭放曠達的魏晉風度，想到唐太宗對于王羲之書法狂熱的癡迷，想到身世傳奇的“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乃至于想到會稽山陰的那次雅集。這種種令人心向往之的傳奇故事和文化光環(huán)，都集中在千古一人的書圣王羲之身上，成為每個熟悉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國人共同的精神財富。

誠然，王羲之的書法是中國書法史上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人們越靠近它就越發(fā)現(xiàn)它的神秘莫測和高不可攀。我們不禁要問，王羲之為何被稱為“書圣”？書圣王羲之的書法究竟是什么樣子的？它究竟具有什么樣的美學品質(zhì)，使得它成為傳頌千古的書法高峰？

《姨母帖》（摹本）王羲之/書

取法高古和博采眾長

誕生于魏晉時期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門瑯琊王氏，王羲之自幼便接受了良好的書法教育。王氏一族中擅長書法的人才輩出，具體地，王羲之的書法取法于兩位老師：一位是三國書法家鐘繇的徒弟衛(wèi)夫人，一位是王羲之的叔父王廙。取法上的高古，奠定了王羲之書法深厚的基礎(chǔ)。

衛(wèi)夫人的書法以妍媚著稱，唐代人評價她的書法“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臺，仙娥弄影，紅蓮映水，碧沼浮霞”，具有姿態(tài)萬千、妍媚浮華的特質(zhì)。王廙的書法精嚴古淡，傳承了鐘繇書法天然、古淡、質(zhì)樸的特質(zhì)，在西晉時期獨步天下，享有盛名。正是在衛(wèi)夫人和王廙兩位老師的影響下，王羲之的書法接通了魏晉書法的血脈，兼具妍媚和古淡兩種面貌。

在向衛(wèi)夫人和王廙學習之外，王羲之對書法有著執(zhí)著的熱愛，他遍習名家遺跡，轉(zhuǎn)益多師?！额}衛(wèi)夫人〈筆陣圖〉后》便記載了這些事跡：“（羲之）及渡江，北游名山，見李斯、曹喜等書；又之許下，見鐘繇、梁鵠書；又之洛下，見蔡邕《石經(jīng)》三體書；又于從兄洽處，見張昶《華岳碑》，始知學衛(wèi)夫人書徒費年月而，遂改本師，從眾碑學習焉?！辈┎杀婇L為王羲之書法成就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

在王羲之書法中，有如《喪亂帖》《平安帖》這一類灑脫飄逸的行書，有如《遠宦帖》《十七帖》這樣的俊朗典雅的草書，有如《黃庭經(jīng)》《東方朔畫贊》一類的古樸雄奇的小楷，也有如《寒切帖》《豹奴帖》一類隸意濃厚的章草。王羲之的書法風格多樣、氣象萬千。

唐代的張懷瓘評論王羲之的書法說：“（羲之）尤善書草、隸、八分、飛白、章、行，備精諸體，自成一家法，千變?nèi)f化，得之神功，自非造化發(fā)靈，豈能登峰造極。”王羲之不僅擅長各種書體，還在不同的書體中形成自己的統(tǒng)一風格，造就其千變?nèi)f化又獨具特色的書風。這一書風在張懷瓘看來簡直就是人力無法觸及，是得自于自然的神力。

在王羲之千變?nèi)f化的書法風格中，雄強、奇崛、飄逸可以說是王羲之書法獨樹一幟的品格。南朝梁武帝蕭衍評論“王羲之書字勢雄逸，如龍?zhí)扉T，虎臥鳳闕”。無獨有偶，《世說新語》中記載王羲之的為人也是“飄如游云，矯若驚龍”。他們均用龍、虎、云一類氣勢超拔的意象來凸顯王羲之書法的雄強、奇崛和飄逸。正是因為取法高古、博采眾長，王羲之才形成了他妍媚、古淡、雄強、奇崛、飄逸的書法風格。

《平安帖》（摹本）?王羲之/書

剛?cè)岵驼{(diào)和古今

有關(guān)于王羲之書法的一個頗有爭議性的話題。王羲之的書法究竟是柔媚的還是剛強的？對此，唐代張懷瓘曾說：“逸少草有女郎材，無丈夫氣”，說他的書法妍媚居多。清代劉熙載則給予了王羲之書法相反的評價：“力屈萬夫，韻高千古”，強調(diào)了他的書法剛強的一面。

這些矛盾的評價各有道理。事實上，王羲之的書法可說是兼具妍媚和勁健兩種面貌，而且是調(diào)和了這兩種面貌的最佳代表。比如，在王羲之的行書中，方筆和圓筆的綜合運用、書寫節(jié)奏上輕重緩急的調(diào)適，都顯示出一種剛?cè)岵?，乃至于剛中有柔、柔中帶剛的韻味。王羲之的書法與魏晉南北朝其他書家的書法相比，也顯得更為剛?cè)岵粚儆趥€性張揚一路的書風。

相比于王羲之，其子王獻之的書法就顯得勁健不足而妍媚有余，缺乏剛?cè)岵奶刭|(zhì)。虞龢《論書表》中說“獻之始學父書……宛轉(zhuǎn)妍媚，乃欲過之”，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說王獻之“骨勢不及父而媚趣過之”。有趣的是，王獻之的書法是從其父王羲之發(fā)展而來的，特別發(fā)揚了妍媚的部分，而成為了當時“今體”的代表，這種“今體”更為流便妍媚，也就缺乏質(zhì)樸的“古”意。

正所謂“今不逮古，古質(zhì)而今妍”，亦剛亦柔的王羲之書法同時可說是亦古亦今。王羲之書風的“今”意，在于它妍媚流暢的行草書走勢打破了隸書系統(tǒng)的遲緩；王羲之書法中的古意，則體現(xiàn)在當時仍去漢魏風骨未遠，許多字的寫法還保留了濃厚的隸書意趣，尤其是王羲之的《姨母帖》《初月帖》，用筆的遲澀、厚實，以及隸書橫畫取橫勢不取縱勢的寫法，字形扁平而不事張揚，都展現(xiàn)出質(zhì)樸敦厚的篆隸遺韻。應(yīng)該說在東晉時期，王羲之的書法是承上啟下，兼具古今意趣的典型。

剛和柔、古和今，這兩個看似矛盾的美學特質(zhì)在王羲之書法中是對立而統(tǒng)一、不可偏頗的。正是由于剛?cè)岵{(diào)和古今，使得王羲之書法能夠在眾多書家中脫穎而出，引領(lǐng)書法的潮流，并且成為書法史上的里程碑，可謂是“天質(zhì)自然，豐神蓋代”！

君子之風和中庸之道

在書法史上，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而王羲之書法正好是晉人之韻的絕佳代表，他的書法沖和任誕而又處處合乎法度，在激揚的同時又不乏沉郁，韻味無窮。唐代孫過庭在《書譜》中極力推崇王羲之的書法，他說：“右軍之書，末年多妙，當緣思慮通審，志氣平和，不激不厲，而風規(guī)自遠”，意思是王羲之的書法到了晚年的時候更為絕妙，因為這時的王羲之心氣平和，所以他的書法并不激烈、張揚，卻能夠使得觀賞者感受到一種持久的、耐人尋味的意韻。

這種“不激不厲”的沖和韻味，恰好是儒家所推崇的溫潤如玉、使人如沐春風的儒家君子品格在書法上的反映。《論語》中說“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意思是說君子能夠同時具備、調(diào)和“文”和“質(zhì)”兩種要素，其中“文”指的是文雅，“質(zhì)”指的是質(zhì)樸，沒有文雅的質(zhì)樸和沒有質(zhì)樸的文雅都是失之于偏頗的，只有這兩者的調(diào)和才符合于中庸之道。

儒家強調(diào)知行合一，觀其言而察其行，合乎中庸之道的君子，其風格當然是“文質(zhì)彬彬”的，是“不激不厲，而風規(guī)自遠”的。書法常常是一個人的意趣和思想境界在藝術(shù)上的反映，如果在為人處世上沒有君子之風，不理解中庸之道的精髓，王羲之就很難在書法中踐行這樣的原則。

儒家人格的審美標準代表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最高標準，而王羲之的書法，正是有著這樣的一種中庸的、優(yōu)雅的儒家君子之風。王羲之的書法不僅能夠調(diào)和妍媚和勁健、調(diào)和古意和今意、調(diào)和文雅和質(zhì)樸，而且能在這種平衡之中締造出中正、平和、不激不厲的風度，成為中國書法美學上最高的品格，成為歷代文人藝術(shù)的典范。這正是儒家式的君子之風和中庸之道的精神內(nèi)涵和藝術(shù)魅力所在，難怪乎唐太宗會給予他“詳察古今，研精篆素，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的評價。

古人說“字如其人”，指出了關(guān)注書法要特別著眼于書法家的道德品質(zhì)。我們今天了解書圣王羲之的書法究竟是什么樣子的時候，拋開王羲之身上神秘的光環(huán)和傳奇故事，還應(yīng)看到王羲之身上種種優(yōu)秀的品質(zhì)：取法高古和博采眾長、剛?cè)岵驼{(diào)和古今，以及從中體現(xiàn)出來的君子之風和中庸之道，它們不僅僅是書法學習、藝術(shù)追求上的寶貴經(jīng)驗，也是儒家君子在為人處世上的道德要求。書圣之所以能被譽為“書圣”，不僅因為王羲之在書法上的成就，而且更因為其書法背后的個人品質(zhì)。王羲之的書圣形象，對于后世文人士大夫具有極大的示范、引領(lǐng)作用。直到今天，書圣的光芒仍未褪去。我們依然可以通過書圣認識書法，學習書法，傳承中華文化。

《光明日報》（ 2022年02月18日?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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