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虛妄為業(yè)”,這是小說家魯敏給自己設定的角色。
1998年,魯敏25歲,在郵局工作已是第8個年頭,辦公室在郵政大樓的17樓??斓较掳鄷r,她佇立在窗前發(fā)呆:昏黃暮色里,半個南京城盡收眼底,路上的人流行色匆匆,似乎各自有各自的難言之隱,一陣強烈的焦灼如“驚濤拍岸”,驀地襲上心頭,“每一個人,他的身份、語調、笑容并不真像我們所看到的那樣,目光所及的外表之后,他們有著另外的感情和身世,每個人都有一團影子那樣黑乎乎的秘密,我渴望尋找一條繩子,把我從虛妄的生活中解脫出來,同時進入人們的秘密,進入命運的核心”。
那一刻想要奔向寫作且一去不返的“決心”似乎成了命運的分水嶺,從隔著玻璃看世相的“路人甲”到書寫復雜人性的“小說家”,從郵局營業(yè)員、企宣、記者、秘書到文聯(lián)和作協(xié)工作人員,魯敏似乎輕松自然地完成了身份認同和角色轉換。這或許是因為內心戲十分豐富的緣故,她早在成為小說家之前就已經沾染了虛構的“癮”。比如說,在郵局做企宣兼團總支書記時,組織單身青年聯(lián)誼舞會,看著舞池中踩著生疏舞步的男男女女,自己也還青澀著的魯敏已經為他們想好了內容足夠拍三十集連續(xù)劇的未來十年。
總的說來,魯敏是帶著最初這種“路人甲”的窺視步入文壇的。她有她慣用的取景器和顯微鏡,四時風物、人間煙火,她都默默看在眼里。她擅長通過虛構和想象去放大表面上波瀾不驚的日子,靜水深處的暗流涌動,“個體以屬于自己的方式去面對這種平庸的生活”,他們背負著各種各樣的包袱,為自己的理想作出艱難抉擇和渺小努力。隔著那層名叫“虛構”的玻璃寫作,和現實保持一個看似安全的距離,不泄露自己,如此二十余年。
但魯敏很快認識到,“‘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世上也絕沒有‘無緣無故的虛構’,就算是謊言,它也是有倚仗的,是落地生根的,它跟經驗之間,有著暗度陳倉、藕斷絲連的曖昧關系”。盡管從寫作伊始,魯敏就刻意避開個人經驗和過于隱私的記憶,但虛構絕不可能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總會“拖曳著來自舊年月與舊我的重量”,仔細端詳就能照出淡淡的影樣兒。“人之所以成為某人,跟他吃過的食物、讀過的書、交往過的人有關。這個說法很是通順,最容易被推廣至藝術領域:一個寫作者的童年、家庭、學識教養(yǎng)、山水地域、所處階層、所經之事等,總而言之,作家所擁有的那些往事,就是藝術準備上的一個腌制過程,生姜啊,烈酒啊,粗鹽啊,陳醋啊,等等,一天天地漚著、悶著,這種腌制最終把作家的血液調和成了某種特別的質地,從這個血液里所流淌出來的作品,必然地就帶有這個作家所特有的態(tài)度、風格與傾向……”所以,虛構并不意味著不真實,隔著玻璃的“安全”有時不過是一種錯覺,取景器一不小心掉了個個兒便成了內視鏡,照出漚在記憶最深處發(fā)酵的陳年舊事。
如果把寫小說比作是作家和讀者玩的一個捉迷藏游戲,太容易被找到和始終找不到同樣都容易敗興,只有在找的過程中冷不丁撿到一塊拼圖,發(fā)現一塊虛構場域之外泛黃的“真實塊壘”,這個游戲才讓人牽腸掛肚、欲罷不能。
不過,魯敏是謹慎的,克制的,她只是偶爾才拋出一兩塊帶有明顯自我標記的拼圖。但二十余年下來,散落在各種文本中的“真實塊壘”集起來也能拼出一個完整的圖案——魯敏的文學自畫像?;蛟S是擔心讀者沒有耐心在時光的各個角落里找齊所有拼圖,也可能出于一個藏起來的人既希望不被找到又希望被找到的矛盾心理,魯敏體貼地把所有拼圖都撿起來,裝在三個盒子里。于是,讀者有了譯林出版社2019年9月推出的三冊魯敏的非虛構文集:《時間望著我》《路人甲或小說家》和《虛構家族》。
《時間望著我》點出了魯敏寫作的來處,“以父之名”和“母系”是逝水中最重要的兩塊拼圖,是她創(chuàng)作的隱秘內核。字跡泄露了經驗與虛構之間的“曖昧”關系,記憶如何透過浮塵和肉身抵達寫作和紙上的生活。
《路人甲或小說家》是魯敏二十余年來的創(chuàng)作漫談、文學對話與演講合集,它也是成熟的作家送給后來寫作者的一份創(chuàng)作指南,“比較適用同樣對寫作有興趣的年青一代同行”,因為“縱然世相流奔激變、代際更迭如電,但寫作者在起初之路的野心與困厄總是相似”。所以她愿意“以我個人的經驗”,去幫助年青一代寫作者慢慢養(yǎng)成,正視自身寫作中的那些問題,完成“對才華的自我發(fā)現和確認”。
《虛構家族》是廣義上“寫給經典、寫給閱讀的情書”。作為作家,閱讀讓魯敏最直接地摸到不同國家的同行最近寫作的脈搏,他們在結構上的嘗試,在風格上的變化,對寫作技術前沿的東西有一個了解。但同時,作為一個“閱讀癥重癥患者”,在“窮年累月、點燈熬油的閱讀生涯里,自然也有許多敗筆和痛苦的記錄,但滋味最好的那部分,我特別想與同道人分享”。所以這本書也是一份公開的私人閱讀筆記和一份非常個性化的推薦書單。
這三冊書是魯敏自己在做,也讓讀者去做的一個時間的拼圖游戲。虛構的“玻璃”被撤掉了,真實的深淵,剎那的眩暈。雖然非虛構并不意味著完全真實,因為記憶并非完全可靠,隨著時間,它會不斷變形和修正,一些細節(jié)在不知不覺中被篡改,變成了我們最終希望它呈現的模樣,于是過去,我們終于放下了,讓它過去。
寫這篇文章時,我也在嘗試做一個拼圖游戲,一個雷蒙·格諾式吃力卻未必討好的風格練習,我想通篇都用魯敏自己的文字來完成這個拼圖,用“她說”“她寫”“她讀”的碎片拼出她完整的文學自畫像,不過最后我并沒能做到徹底。我假裝天真地認為,躲在魯敏的文字后面,這樣我就不會泄露自己。
(作者系南京大學法語系教授、文學翻譯家 黃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