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裝劇《清平樂》的熱播,讓觀眾的焦點,從流行多年的清宮劇一下子上溯六百年,追劇從清朝追到了宋朝。
《清平樂》的主人公是宋仁宗趙禎(1010-1063年),他是宋朝第四位皇帝,也是宋朝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達42年之久。整個北宋歷經九位皇帝,共計167年,宋仁宗就占了四分之一。
看慣了清宮劇的觀眾,恐怕對這位距今近一千年的北宋皇帝不甚了解,覺得比之在位61年的康熙皇帝、在位60年的乾隆皇帝,著實也算不得什么“千古一帝”;在所謂“文治武功”方面還真是“稍遜風騷”了一點,看點與亮點,似乎也都少了一點。
這樣的“追劇”初感,自然是難以避免的。可是只要能在“追劇”之余,對宋仁宗乃至其治下的宋朝多些了解,一位中古時代的君主如何殫精竭慮去勵精圖治,如何克勤克儉而“求仁得仁”的歷史形象也會油然而生。
誠然,這樣的歷史形象,與世人一貫重視的所謂“開國帝王”或“盛世明君”有所區(qū)別,并不能與轟轟烈烈的開國勛業(yè)或風風火火的盛世功業(yè)相提并論。然而,也不妨在千篇一律的“歌功頌德”與“永垂不朽”之外,去換個角度看待君主生平。
修陵動用4萬士兵
從文獻到文物,從史籍到史料,兜兜轉轉,宋仁宗的人生,恐怕始終無法定格、聚焦于某一處。一個“仁”字,是近千年之前臣子們尊獻的廟號,可卻無從概括他的真實形貌。當年北京故宮南薰殿中懸有宋仁宗的畫像,如今也已遠泊至臺北故宮,令人追想帝王真實形貌之際,又陡增另一番滄桑慨嘆。
宋仁宗,自然不會僅僅是史籍中的那個宋仁宗,他還要一直活在傳說、小說,甚至神話之中。宋仁宗,自然也不會僅僅存留于某一處史料之中,他還存在于道教、佛教乃至儒教史的文化記憶之中。
此外,至今無從獲見真跡的宋仁宗“飛白書”,也還活在那些名臣碩儒的贊頌與憶述之中。至于帝王書法中的政治遺產,今人能繼承與發(fā)揮的,有多少出自宋仁宗,又何必再去斤斤計較呢?
如果說,傳說與小說中的宋仁宗,有可能“戲說”的成分多了一點;文獻與文物,史籍與史料中的宋仁宗,有可能“死板”了一點;那么,這世上最接近宋仁宗“本人”的地方,還有一處,那就是永昭陵。
史載,嘉祐八年(1063年)三月二十九日,宋仁宗逝世。同年十月,葬宋仁宗于永昭陵(位于今河南鞏義市區(qū)),修陵調集士兵4萬余人,工期7個月,耗銀50萬兩,錢150萬貫,綢絹250萬匹??芍^耗糜龐巨,規(guī)??涨啊?/p>
歐陽修曾作《永昭陵挽詞》八首,挽詞中再無當年朝堂之上的諫爭之語,更無對帝陵耗靡龐巨的慨嘆之言,有的只是哀傷沉痛的追悼,有的只是歌功頌德的追懷。此時的歐陽修,認定宋仁宗是一代賢主明君,情不自禁地追憶起御賜“飛白書”的往事,儼然已恍若隔世。挽詞其一云:
干戈不用臻無事,朝野多歡樂有年。便坐看揮飛白筆,侍臣新和柏梁篇。
衣冠忽見藏原廟,簫鼓愁聞向洛川。寂寞秋風群玉殿,還同恍惚夢鈞天。
宋仁宗死訊傳至河南洛陽時,理學大師邵雍之子邵伯溫僅七歲,他“尚記城中軍民以至婦人孺子,朝夕東向號泣,紙煙蔽空,天日無光”。其舅王元修“自京師過洛”,告訴其父稱“京師罷市巷哭,數日不絕,雖乞丐者與小兒盡焚紙錢,哭于大內之前”。還有一位遠赴四川安岳任職的官員亦告知其父,稱“行亂山中,見汲水婦人,亦載白紙行哭”。
可見,確實有不少人在為宋仁宗逝世深感哀痛。于是,邵伯溫發(fā)出了“嗚呼!此所謂百姓如喪考妣者歟”的感嘆,認為帝王得民心如宋仁宗者,實在太過少見。這些七歲時的見聞與追憶,以及宋仁宗死后,御馬“玉逍遙”因“悲鳴不食而斃”的事件,后來都被鄭重的寫入了《邵氏聞見錄》一書中。
如此這般的皇帝葬禮,如此這般的永昭帝陵,從宋代名臣名士的詩文筆記之中,都還可以零星散逸但卻頗感真切的獲見當年情狀。當時乃至兩宋時期,朝野上下幾乎都在眾口一詞的傳頌,宋仁宗實為頗得人心的“求仁得仁”的開明君主。孰料僅僅60余年之后,北宋王朝在金兵鐵蹄下覆滅之后,關涉永昭陵的記述就日漸稀少,直至渺沒無聞。
國外收藏家屢探永昭陵
法國漢學家沙畹是親訪永昭陵的西方學者第一人,他的到訪時間是1907年。三年之后,美國學者、著名收藏家、實業(yè)家查爾斯·朗·弗利爾,開始了他的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中國之旅。弗利爾留下的文字和照片,與沙畹輯入《華北考古圖譜》中的圖文資料相比,更富有人文氣息。
1910年10月27日,弗利爾第一次在河南鞏縣見到宋代皇帝的陵墓群。當天的日記中,他這樣寫道:
在這兩座著名的陵區(qū)內,有高約二十三米的土冢。每一座冢前都有神道,由平行的兩列石像組成,頗為壯觀。其中有人物和動物石像生,還有石碑和石柱。這些石雕極其精美,其排列組合稍有不同。
兩列雄偉石雕的起點是一對八棱柱,刻有精美的云龍紋。柱子后方有一對真象大小的石象、接著是一對石碑,上面有浮雕云鳳紋,造型鮮明有力。再接下來就是其他一些巨大人物和動物石像生。兩列石雕平行排開,向土冢延伸,每列約一百八十三米長。
通過弗利爾日記的描述,以及隨行拍攝的若干張照片,此行所觀瞻的“宋代的帝王陵”,主體正是永昭陵。當然,由于弗利爾此次訪華的主要目標,乃是探訪洛陽龍門石窟,所以,他在鞏縣宋陵的實際探訪時間不過幾個小時而已。
比弗利爾稍晚看到永昭陵,但可能是最早將其納入藝術史體系加以系統(tǒng)介紹的人,也是一位外國人,他就是著名藝術史學者、瑞典人喜仁龍。喜仁龍和北京也有交集,他上世紀初到訪北京,并在紫禁城、頤和園、北海等處拍攝了300余幅照片,這些照片都是珍貴的史料。
1925年,喜仁龍所著《5-14世紀中國雕塑》一書初版,在該書“五代和北宋”一章,開首予以介紹的正是永昭陵,且配有實地拍攝的照片數幀,可謂圖文并茂。
配有永昭陵全景照片的介紹文字如下:
永昭陵。墓主宋仁宗逝于公元1063年。圖中遠處的墓冢就像削去了頂端的金字塔。神道兩側排列著許多雕塑,既有文臣武將,也有各種動物,如羊、獅子、馬、麒麟、象和朱雀等。
喜仁龍對兩塊“朱雀浮雕”的興趣,超過了永昭陵本身。浮雕上的圖像造型奇特,“象征意義尚不清楚”,與那些“沒有任何個性特征和藝術表現力”的永昭陵石像生相比,實在是難能可貴的“特例”。喜仁龍甚至據此得出對整個宋代雕塑特點的初步概括,稱“這塊浮雕的裝飾性極強,由此可以看出,比起雕刻完整立體的造像來,宋朝工匠更擅長裝飾”。
喜仁龍還為永昭陵內的一個“小墓冢”,留下了一則圖文介紹,稱:
小墓冢。位于永昭陵內金字塔形的大墓冢前方。神道兩側分別立著一些石獸和二石人,大部分均已損壞。
其實,這座不起眼的“小墓冢”,正是曹皇后的墓冢,也是永昭陵內唯一袝葬的帝后墓。當年,喜仁龍雖不知情,不經意間卻成了第一位對曹皇后墓予以公開介紹的外國人。
如今,永昭陵所在地“幾公里內的每一寸土地都有農夫悉心照料,像花園一般”的田園風光,已不復存在。這里,已被辟為市區(qū)公園,地面建筑俱依宋代樣式重建,而神道石像生仍依原樣原地保留。
永昭陵展現宋陵格局
誠如喜仁龍在介紹永昭陵時所提及的那樣,“這里的一些大型陵墓內安葬著宋朝的皇帝和皇室成員”。河南鞏縣(即今河南鞏義市)本即是宋代帝王陵區(qū),該處有“七帝八陵”之說。即除卻宋仁宗的永昭陵之外,尚有宣祖(趙弘殷)永安陵、太祖(趙匡胤)永昌陵、太宗(趙光義)永熙陵,真宗(趙恒)永定陵、英宗(趙曙)永厚陵、神宗(趙頊)永裕陵、哲宗(趙煦)永泰陵。據考,這些宋代帝王陵墓建筑布局與永昭陵大體一致,均有較大陵臺,周有角門,神道兩側亦是固定數目配置的石像生。
除了徽宗、欽宗被金兵擄掠而去,未能留下帝陵之外,北宋其余皇陵,均在河南鞏義市轄區(qū)。而在“七帝八陵”中,據史籍所稱,宋仁宗的永昭陵是唯一沒有被金兵盜擾的北宋帝陵,較其他帝陵完好。
誠然,歷經了近千年風雨滄桑,永昭陵地面建筑也早已蕩然無存,僅余存墳丘和墓前神道的石像生。不過,僅從這些遺存之物觀之,僅以神道兩側的兩列石像生觀之,永昭陵之宏大體量,亦足令后世觀瞻者深沉震撼。永昭陵前,追懷宋仁宗時期之國風世道,追思宋仁宗其人之奇瑰生涯,仍實可動人心魄。
須知,北宋皇陵主要分為上宮、下宮、玄宮三個部分。其中,上宮可以分為神道石像生與宮城兩個部分。因為宋陵神道石像生的雕造配置,自宋太祖永昌陵始,已成定制,故而于今觀永昭陵之石像生,即可窺探整個北宋帝陵之一斑了。
永昭陵于1982年被列為全國第二批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又于1998年由政府撥款修復,成為宋陵中唯一一座復原開放的帝陵。隨之修復開放的曹皇后陵,也成為宋陵中唯一一座復原開放的皇后陵。
筆者曾親訪永昭陵,時值盛夏,光天炎炎之下,神闕、神道與石像生靜佇于驕陽之下。那一抔高陵孤冢,則深鎖于樓閣鐵柵之內,游客無從近前細觀,只可遙望神追而已?;蛟S,“求仁得仁”的宋仁宗,自始到終,都是如此這般,令人只可懷想遠觀,卻難于深察細觀罷。
作者:肖伊緋